眼看鱼线都快要断了,众人立刻一拥而上,拿出渔网、鱼叉等道具各自开工,齐心协力,瞄准下方猎物的方向。
而此刻
鱼钩停留在了东晋太兴元年。
这是晋朝南渡之后的第二年,也是五胡乱华持续的第十五年。
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城登基,是为晋元帝,以长江为界划江而守。至于北方中原膏腴之地,自然是沦落到了胡人手中,备受铁蹄侵袭,烽火流离。
司马睿着意开拓江南,和各路衣冠南渡的世家门阀、以及吴地本土高门打好关系,以进一步巩固统治,并无北伐之意。
此前虽有奋威将军祖逖立志北伐,自率部曲,中流击楫,渡大江,仰天誓,溯流而上,但终究因为孤立无援而功亏一篑。
司马睿不仅不给祖逖支援,仅出了一个豫州刺史虚衔,反而和琅琊王氏的王敦大搞内讧,玩弄权术,导致祖逖的处境十分危险,打到河南一带就被迫停下了脚步,班师回朝。
很快,被祖逖攻占的江北之地得而复失,整个北方,便只剩下了最后一竿汉人旗帜,刘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将在今天死去。
永夜无月的尽头,一方漆黑斗室中,刘琨身披枷锁,白衣缟素,长发散落,清骨萧然支离地端坐着。
细瘦的手指蘸着血痕,一笔一画地写下他最后的绝命词。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他的眸光如此平静而沉远,望进一片黑暗中,却依稀可见那一片光影粼粼似霞,盈盈灭灭,纤长的眼睫下如见山河煌煌,天街通衢,金台玉阙。
眸中偶有波澜迭起,如是涤荡了万古不尽的沧浪洪流,滔滔英雄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刘琨抬手轻轻抚过最后一句话,知道天明之后,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已经是北方中原地区最后一面汉人旗帜,除了他之外,北方就只有那些愿意投效蛮夷政权的汉人世家还在苟延残喘了。
征战半生,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自然不怕死。
他怕的是自己死了之后,汉人就亡国灭种,从此这江山彻底沦为胡族的天下。
遥想当年高祖定鼎天下,灭秦平楚,何等辉煌,到了他这里便是后世子孙不孝,纵竭尽所能保卫江山,依旧是独木难支,回天无力。
独守并州,驻扎晋阳,北抗羯奴,西战匈奴,东抗鲜卑,在这种四面皆敌的处境之中过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含冤将死。
不是死于敌人手中,而是死于东晋权臣王敦所矫的司马睿诏书,将他缢死。
刘琨心想,该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呢?
前半生的少年岁月,他是走马京华的风流佳客,和潘安、陆机、石崇等人结为金谷友,日散万金竟豪奢。
后来胡人入侵,天下大乱,自此将年少风流习气尽弃,招募义勇起兵,四处转战,拱卫疆土,几经生死辗转周折而此心不改,剑势如虹长留朔漠风中。
也曾名满洛都,金酒瑶台斟锦绣;
也曾与好友祖逖,月下闻鸡起舞,试剑共话大业;
也曾死守晋阳城,面对围攻的数万匈奴兵,一曲胡笳退尽来敌;
也曾孤军讨伐石勒,势如破竹,终因后方沦丧而退却……
我曾以为自己终能如「百炼钢」,到头来,何意竟还成「绕指柔」般无用。
身为大汉族裔,到头来还是丢了汉人江山,未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复见各位宗祖先帝?
这个即将赴死的前夜,刘琨坐在寂寥无声的悲凉夜色里,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沉静地坐成了一幅仿佛亘古苍凉的剪影。
他的遗恨,是胡虏入侵中原之恨,是兵燹如火纵横肆虐,毁我土地、期我百姓、拆我宗庙、灭我陵寝之恨,是社稷难复、茫茫浮沉,眼看着一切都在自己面前破碎凋零,心中热血仍沸,却已经回天无力之恨。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终天长恨。
当刘琨在夜尽天明之时,譬如朝露般逝去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瞥所见的,还是当年他的先人们驰骋江山,纵横天下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