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暗暗叹气,战乱之下逃难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情,各州人口变化是寻常事。忽然,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这雍州荆州的人口若是逃难,会有多少人逃到蜀地?这蜀地人口是不是更多了?这如何是好!”
荀勖道:“根据线报,蜀地各处人口多了不少,仅仅汉中一地就多了十余万人,这整个蜀地是真的多了不少人口。可是这又如何?进攻蜀地不容易,蜀人出川就容易了?依然是等待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他笑了笑道:“莫要担心司马冏能够带领大军杀入关中或者杀入荆州,蜀地一来有氐人作乱,自顾不暇,一来百姓希望的是安稳的生活,没有天大的利益,谁愿意刀头舔血?司马冏才华不如诸葛亮,名声不如诸葛亮,手下人才不如诸葛亮,带甲之士亦不及诸葛亮,诸葛亮不能带领蜀汉征服中原,司马冏岂能做到?司马冏此刻只是名义上控制着益州,其余各地能够客客气气称呼他一声殿下已经是给了面子了。”
贾南风松了口气,心中一口气闪过了几百条挑拨离间门之策。
荀勖扫了一眼贾南风,知道她又在动宫斗宅斗的心思了,任由她胡思乱想,继续道:“关中有大量的人去了西凉,不乏一些门阀世家,休看马隆整日喊着人口不足,其实西凉哪怕不算归化的胡人,汉人的人口也远远超出了西凉巅峰人口。”
他看着贾南风点头,心中对贾南风能够主动发现大楚朝与大缙朝人口的差异终究是很满意的,这意味着贾南风不再傻乎乎的只会“仁义道德”或者宫斗宅斗,终于开始脚踏实地的思考问题了。作为贾充的老党羽了,他还是很愿意提点一下贾南风的。
荀勖温和地道:“荆州与雍州在纸面上少了一百余万人口,但是不代表尽数去了凉州和蜀地。其实有很多就在关中和荆州,只是这些人都是隐形人罢了。”
贾南风皱眉,飞快地思索,问道:“荀公之意,是指官府没有将这些人统计在人口总数之内?”
荀勖笑了笑,贾南风只是从字面上推测出了“隐形人”的含义,没有从地方官府的角度理解“隐形人”。他道:“不仅仅荆州雍州有大量的隐形人,冀州、青州、徐州、兖州、扬州、豫州、司州应该都有大量的隐形人。”
贾南风脸上带着微笑,心知终于要搞明白为什么大楚朝人口少了几百万了,但是她依然没有搞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官府不统计的人口。她问道:“本朝官员数量不足,冀州、青州等新附州郡严重缺官员,虽然在大楚版图之内,其实暂时属于三不管地带,有大量的人口没人管也在意料之中,但是这荆州司州豫州都有完善的集体农庄,为何会有大量的隐形人?”
荀勖认真地道:“因为地方官府不知道,也不想管。”
贾南风打死没想到这个答案,只觉一股怒气从心中涌了出来,声音变得严厉:“地方官府不想管?”
荀勖道:“不错。”他盯着贾南风的眼睛,道:“在朝廷的眼中,这些人都是大楚朝的子民,在地方官府的眼中却不是。”
“在地方官府的眼中这些人有个统一的名字:‘流民’。”
贾南风脸色微变,喃喃地道:“流民……”
荀勖道:“正是‘流民’。”
“战乱也好,瘟疫也好,灾害也好,从外地而来的百姓就是流民。流民与地方官员何干?吸收了流民,账面上人口增加了,上级未必会嘉奖。流民与当地百姓言语不通,又如何沟通?能听懂官府的语言吗?若是流民不服管理,需要杀人立威,上级只看见公文上又杀了多少人,会不会觉得这地方官员不能服?若是今日花了大力气给流民安排食宿,明日流民跑了,又如何?集体农庄之内人尽其力,这才有了饭管饱,十日吃肉,陡然多了大量的流民,人数甚至比集体农庄的人还要多,集体农庄陡然粮食紧张,饭不能管饱,十日不能吃肉,集体农庄的社员会不会闹事?大战未休,细作横行,若是被细作放火烧了粮仓,如何交代?若是那些流民身上有瘟疫,感染了集体农庄中的社员,又该如何?”
“凡此种种,哪个地方官员敢不考虑?”
“若是这些官员还能以其‘恶’而严惩以儆效尤,那么另一些官员就更加无奈了。”
荀勖淡淡地道:“大缙朝已经是地广人稀,哪怕拉拢胡人也要增加人口了,大楚朝执行集体农庄制之后,虽然人口不变,但是在地图上或者说在官员的管理之中,其实各地更加的‘地广人稀’了。”
“所有人口都集中在集体农庄之内,流动人口也没了,刁民死的死,老实的老实了,想要传达朝廷的法令要么就在县城内敲锣打鼓,要么就去集体农庄,谁会多走一步路,去其他地方转转?”
“外地来的流民也好,本地躲到山野之中,悄悄回来的人也罢,只要不惊动了官府,寻个远离集体农庄的地方悄悄种地,原本就官吏不足,忙得团团转的官府会发现这些人,然后将其归入治下?只怕是极其难的。这些官员论其心,论其行,都没有违法隐瞒人口的意思,只怕朝廷呵斥为何有大量人口隐瞒不报,依然莫名其妙,你说,这些官员能够严惩吗?”
贾南风缓缓点头,只觉这“隐形人”问题真是复杂,她小声道:“陛下知道吗?”
荀勖笑了:“陛下其实在荆州人口数量与大缙人口数量不符的时候就有些知道了,关中人口少了大半的时候更知道了,只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实际人口和纸面人口数预算财政。那些流民不知道去了哪里,朝廷力有未逮,只要能守住实控人口就能稳住天下,剩余的隐形人也算是考验各地官员的能力了。”
荀勖轻轻地拂袖,脸上带着无奈,道:“陛下想要通过集体农庄完成对基层的控制,可是一来机灵有抱负的官员有限,大多数官员只能保证忠心,不是笨蛋就是滥竽充数,一来人心是会变的,当官之前一心为人民服务,当官之后只想一百套房两百个妾三百个儿女的人如过江之鲫。陛下想要大楚朝摆脱贪腐、废物、欺下瞒上等等官场陋习,其路迢迢。”
贾南风重重地点头,以为杀了卫瓘之后只有蜀地没有收拾,放松了大半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原来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她暗暗叹气,没看见司马炎做皇帝这么累啊,为什么大楚朝就这么难。
荀勖淡淡地道:“大缙朝是不难,所以大缙朝灭亡了。”
贾南风点头,又是一惊,被荀勖看破心思了?
荀勖都懒得解释了,贾南风的心思太肤浅,只要不想宅斗宫斗,他随便就能猜到。他严肃地道:“陛下得天下太易,不过乎乎数年,未满双十年华而取天下,以史观之,未曾见第一人也。故陛下杀戮极重,非不愿意尔,是不得不尔。今天下大半已成大楚,大缙十九州已得十一州,取天下之势不可改变,然后陛下依然亲征羌胡杂居地。”
荀勖慢慢地问道:“为什么?”
“卫瓘死于反叛,其死仓促?非也,‘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争霸天下的枭雄兵败远遁,却被为其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手下所擒所杀者不计其数。陛下既然握有贾太尉的细作,有卫瓘手下的投靠信件,知道破卫瓘必矣,陛下为何不坐镇荆州,派一员大将进攻卫瓘?周渝有有勇有谋,月余破扬州,此刻就在荆州,为何不派周渝征讨羌胡杂居地?若是周渝是南方人,未必适应北方地理天气,那么文鸯呢?刘弘呢?马隆呢?陛下为何要亲冒矢石?陛下为何可以任由司马越司马柬带领百姓向北出塞,不惧怕养虎为患,为何不能任由卫瓘西去极西之地?”
荀勖重重地叹气,道:“无他,陛下惧怕出现第一个胡问静。”
“陛下得天意垂青,可以五年从乞丐到皇帝,别人为什么不可以?”
“卫瓘军中耆老,懂兵法,识人心,晓历史,知政事。卫家豪门大阀,姻亲无数。怎么知道卫瓘或者卫瓘的儿子孙子不会成为下一个天意垂青者,三年取极西之地,五年得百万大军,十年杀回中原?”
“陛下以己度人,绝不敢给任何一个人机会,无论如何要冒险击杀卫瓘。卫瓘果然是个人物,若不是过于傲狂,此刻卫瓘已经入了极西之地,陛下夜不能寐了。”
贾南风终于理解胡问静为什么不停的征讨四方了,这是要在没有出现变数的时候立刻扫荡所有隐藏的变数。她定了定神,道:“陛下又如何知道司马越司马柬不能得天意垂青?”失去了天下的皇子王子公子复仇成功,王者归来的例子数不胜数,胡问静焉知司马越司马柬不会率领百万胡人杀回中原?
荀勖道:“因为陛下想要赌一把。卫瓘有才华,陛下深深忌惮,司马柬城府有余,智慧不足,司马越智慧倒是有了,但是走上了重复陛下的道路的死路。陛下可以开创一条新路,司马越作为抄袭者怎么可能超越陛下?司马柬司马越都不足惧,且北方天气寒冷,胡人汉人互相厮杀,有刘弘等人守住要隘,陛下认为司马氏气数已尽,复起的可能极小,不如让司马氏与胡人在北方纠缠,陛下抓紧时间门统一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