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耀拉过椅子,刻意坐在左边,老头儿左边听力是完整的。
蒋泰眼睛睁大了些,不再是灰白的眼白,浑浊的眼珠掉到下边,动了动。
阿耀双手交叉,躬身向前:“阿公,我知道你听得见。小时候,你偶尔会给我读睡前故事,现在轮到我给你讲了,你要仔细听啊。”
他的眼神越过病床,落在天蓝的帘子上:“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就是爸爸,他从来不发脾气。我干了坏事,妈妈会揍我屁股、罚站,即便我老老实实,她也总是骂我,厌弃我。”
“有一次,她独自带我去湖边,让我站在原地等她,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天完全黑了,是爸爸带人找到我,脱下衣服包着我,背我回家,给我洗澡,哄我睡觉。”
“后来,我长大点。你就把我带在身边,不许我回家,不许我……叫他爸爸。我跟妈妈说,我讨厌你,不想去白加道。妈妈扇了我一巴掌,不许我讨厌你,要我发誓敬爱你。我那么小,却不愿意,被关在卫生间里一整夜。后来是爸爸砸开门,把我抱了出去”
“爸爸妈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妈妈喊叫,我并不是爸爸的孩子,我觉得她疯了。爸爸那么爱我,我又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呢?”
仪器发出报警声,医生进来检查,冲阿耀摇摇头,便出去了。
阿耀眼神重新落在蒋泰身上:“你不想听吗?”
蒋泰又翻了眼白,但呼吸的节奏明显加快,他是听得到的。
“妈妈真的有点疯了,你们开始疯狂的嫌弃她。只有爸爸愿意安慰她,陪伴她,给她买花、看画展,不把她当个疯子。”
“蒋家怎么会有疯子呢?你们想弄走她,被爸爸阻拦。你明明知道绑匪要实施绑架,也只是支开了爸爸。可你被老天算计了,我那天忘记带作业,被罚了,一气之下跑出学校,爸爸来接我,我们一起回了家,都被绑走了。”
“你看,老天爷都觉得,你不配拥有爸爸那样的儿子,把他从你身边收走了。”
“自我懂事,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不让我叫他爸爸,为什么我不能恨你,为什么妈妈总要带我去你那里?”
阿耀靠在他耳边:“为什么呢?”
()他眼神锋利如刀刃,在彻白灯光下,闪着寒意。
蒋泰皱皱巴巴的眼皮下,眼珠蠕动,撑开一条缝隙,留出一滴浑浊的泪。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阿耀用手绢摸掉那滴泪,“我根本没有再次失忆,什么都记得。我记得,沈悬是我大哥,我的爱人,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
“我之所以……要骗你,要留在这里,就是在等今天,等蒋家分崩离析。告诉你,你困不住我的。”
蒋泰呼吸粗重,不停翻白眼,手指抠住床边轻微抽出。
阿耀把他干如枯木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再用束具绑在护栏上。
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干着这一切:“只有让你们都不痛快,我才能痛快。阿公,老天待你不薄,前有爸爸那么好的儿子,后有我,为你送葬。只可惜,你看不到以后的蒋家,是什么样子了。”
蒋泰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不大的一声惨叫,好像撞在礁石上的灰背鸥,头破血流。
阿耀躬身,俯在他耳边,面无表情说了最后一句话:“父亲,我恨你。”
蒋泰再也发不出声音,身体极度僵直,再猛然一松,软得像一滩烂肉,抖了抖。
仪器尖锐的嗡鸣,从四面八方涌来。
走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医生、护士扑过来,又是一轮争分夺秒的抢救。
阿耀背对病床,听见身后电击倒计时的鸣叫,闭上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蒋泰再续了口气,也只剩苟延残喘。
医生委婉询问,是不是还有亲人要见,让他们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