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肩宽背阔,便是垂头散发、气息虚弱且些微佝偻跪着,仍显身量颇高,气度刚毅而沧桑,着一身太监宫服却不显阴柔,剑眉星目之下,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唇角似有一道细小伤痕,累月经年中,已不大明显。
皇后诧异凝眸瞧去,只觉那人?五官似有熟悉之感,正狐疑思量,不知?连珣此举何意,便见他意味深长一笑,话说得暧昧而隐晦:“母亲既这般为难,做儿子的不孝,平白与母亲添了?些许苦闷,不若我便送母亲一样解闷儿的小玩意儿,如何?”
连珣立在那人?身侧,揪住那人?发顶猛得一拽,迫他仰头,猝不及防之下,那人?耐不住发出低低一声闷哼:“嗯……”
皇后初见那人?五官俊朗、身子英武又?正值壮年,便有误解,只当连珣原是讽刺她年老色衰,皇帝才频繁宠幸旁的妃嫔,又?见皇帝已有些时日未曾踏足永平宫,连珣便以?己度人?起了?龌蹉心思,竟这般引了?男人?堂而皇之便往她寝宫里送。
她耳根烧红之下,面色却铁青难看,嘴唇气得哆嗦,柳眉倒竖便要斥他,可闻见那一声低沉醇厚的闷哼,又?骤然一滞,不可置信般怔怔凝着那跪在地上?之人?,胸膛上?下起伏,下意识脱口便道:“你,你是——”
那人?挣扎抬眸痴痴望着皇后,惊喜交集之下又?难掩痛苦神色,眼底渐渐聚起朦胧水汽,却是颤抖抿唇不愿再出声。
“——是旧人?。”连珣却接话道,他转身侧坐桌前,与皇后轻轻又?笑,阴阳怪气又?耐人?寻味说,“有人?在凉州庆阳郡寻到的他,见他于山下院中竟养着许多红腹锦鸡,便将他送来与了?我。”
“红腹——”皇后与那人?四目相对间,只觉周遭霎时静得可怕,少女时的旧事回忆兜头铺天盖地汹涌袭来。
她忆起她扒着车窗使劲儿哭,朝他探出手……
她忆起那少年在车下抱着锦鸡冲她温柔地笑……
她忆起他半生中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
皇后自旧事中回过神来,呼吸一凝,震惊又?喜,鼻头骤酸之下,忍不住带出了?些许哭腔来,失态红着眼眶转头竟与连珣颤声道:“你又?要打甚么主意?算我求求你,咱们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牵扯旁的人?可好?”
“您说甚么呢?天子事,便是天下事,天下人?皆不能置身事外才是。”连珣缓缓抬高自己左手,掌心向上?一翻,翘着小指凑在眼前做出一副仔细端详模样。
连珣左手小指指甲养得长又?修得尖,如血残阳之下越发显得那指甲前端似刀尖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他举着小指俯身靠近那男人?一对深邃黑眸,与皇后不疾不徐,语带诱惑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母亲倘若与我们站在一处,待母亲当上?太后,此人?,我便送与母亲可好?可母亲若是不愿——”
他阴森一笑,左手指甲遽然狠狠戳进那人?左眼之中!
“啊”一声惨烈惊呼,那人?疼得五官扭曲身子蜷缩,左眼留下猩红血水,一路蜿蜒至颈下。
“你住手!”皇后崩溃大哭,扑上?去就要拉扯连珣,却被连珣一把拽住了?胳膊,“哐当”一声抵在桌沿边上?死死按住。
他眼神阴狠而恶毒,咬牙一字一顿,冷声威胁:“母亲,他还有一只右眼,还有十?根指头,我瞧瞧你能撑到哪一步。”
皇后闻言一滞,不寒而栗,随即哭得颤抖而无力,滑跪在他面前,再不复皇后端庄贤淑模样,她抬眸凄厉大喊:“你为甚么总要逼迫我?弑君是死罪啊,抄家?灭族的死罪!”
连珣斜睨着她讥讽地笑,神情丝毫不见动容:“成则王、败则死,古来皆是如此。您也是读过书的人?,何至于如此恐惧呢?”
皇后见他铁了?心要谋逆,说不动他,只掩面哭得声泪俱下,殿内不住回响她呜咽哭声,悲痛欲绝。
“小姐,你莫哭,我、我有话想?与你说……”那人?被左右扣着双肩按在地上?,左眼伤处疼得撕心裂肺,垂头跪都跪不稳,险些便要歪倒在地,他闻见皇后哭声,心口愈加抽痛,挣扎仰头,抬着一只完好右眼温柔笑着望向皇后,与她温声说,“你莫哭了?,可好?”
他一说话,扯到左眼伤处,呼吸顿时不畅,话音便断断续续。
皇后闻言下意识死死抿住双唇,却仍憋不住哽咽。
他少年时寡言得厉害,便是从她面前经过,亦不敢与她多说一字,她那时使尽刁蛮手段与心机,也只不过想?听?他多说说话。
如今得偿所愿,竟是在此情景之下。
她咬牙止住哭声,也温婉笑着回他:“……你,你说便是。”
连珣冷眼旁观,似也对那人?起了?些许兴致,想?瞧瞧他是要戳了?皇后心窝求得一线生机?还是个硬骨头,欲正义凛然支持皇后抉择。
“……你交于我的那对锦鸡我养得不好,路上?逃难寻不到吃的,饿死了?一只,我怕你晓得了?会?哭,我怕你哭,所以?我——我后来又?养了?许多只,原盼着此生若能再见到你,是想?与你赔罪的。”那人?肤色微深,面庞棱角分明,半张脸映着血色越发显得悲壮而英朗,他边说边疼得倒抽着气,却仍挣扎笑得与皇后温声说,眼神眷恋而不舍,“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