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额甲之下,他的双瞳呈现隐隐的血红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滚灼。
他倏然拔剑指向城楼的使者,让他带话给城中的王铉:“我只等他十二个时辰,他若不战自降,我保王氏一族无虞,否则每拖一个时辰,待我攻破洛阳城后,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仓皇滚去传话,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给萧元度传信。
“只与他说一句话,谢氏女眷都在天授宫的控制下,当年掩护他逃离宫城的救命之恩,他报是不报?”
去年胡人铁骑将到洛阳时,除城中百姓皆追随嘉宁公主外,在洛阳为官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携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谢及音的嘱托,裴望初让天授宫庇佑洛阳宫中的谢氏女眷,其中就有魏灵帝的妃子、曾与萧元度有过露水情缘的谢端静。
以家人鸳侣相胁迫,非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与这两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稳定局势,阻止南晋北上,让殿下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势动荡带来的伤害,然后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寻找她的下落。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开杀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脉里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过就难以撤回,他若是成为下一个魏灵帝、太成帝,以后有何面目见他的殿下?
千钧系于一发,短短的数个时辰,洛阳城里闹翻了天。
裴望初不仅给了王铉选择,同时也派人游说他的得力下属。大魏的这些世族向来是望风而动,见王铉势弱,纷纷倒戈,恨不能抢着去给裴望初开城门。
王铉不甘心投降,他做够了臣子,受够了窝囊气,“黄毛小儿,要战便战,我王铉戎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无几,就连他最倚重的儿子王瞻也来信劝他:裴七能于数月收服天授宫,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见,今又得势,如飞龙出渊。望父亲为族中亲眷子弟着想,莫逞一时意气,行以卵击石之事,河东裴氏殷鉴不远,望您三思。
满堂幕僚副将齐齐叩请:望司马大人三思!
王铉握剑长叹,深觉大势已去。此非他战之不力,实乃自去年胡骑入洛阳开始,当战不战,他手下的将领与士兵,均已泄了意气,失了斗志。
战无可战,降……
“你们都出去,容我静心思忖。”
王铉将众人都赶出了议事堂,铺陈纸笔,缓缓写下一封《罪己书》。
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荧惑守心,移罪于臣”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们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为子虚乌有,而他王铉的罪,却是铁证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时便是英杰辈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夸其盛。他们辅佐过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勋无数,享誉庙堂内外,如今却因未倾力抗击胡人骑兵、不择手段想要自立为帝而闹得人心尽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万精骑在外,人心浮动在内,纵王氏阖族战死,恐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阖族平安。
《罪己书》写定,王铉另起一张纸,写给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长大,与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胜过慈爱。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叮嘱的,只让他照拂好他母亲,立德修身,勿怠于朝,王家此后的兴衰,就托付给他了。
书信毕,纸墨干,十二个时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声渐起,似想闯进来劝他。
王铉轻叹一声,敛衣整冠,拔出长剑架于颈间,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挥——
鲜血如注,溅于三尺之外。
王铉死了,以王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们纷纷向裴望初投诚,大开洛阳城门,迎接王师入城。
因为王瞻的缘故,裴望初亲自去祭拜了王铉的尸首,吩咐仍以三公之礼厚葬,善待王氏亲眷与族中弟子,并亲自写信给王瞻告知此事。
他没有急着入主洛阳宫,而是策马前往嘉宁公主府。
朱门上的椒图衔环落了一层灰尘,公主府里空荡荡的,积雪压着枯叶,一眼望去,连个脚印都看不见。
胡人闯入洛阳后,曾在各处烧杀抢掠,嘉宁公主府也未能幸免,满地瓷器碎片,门窗都被毁坏,金饰玉器被抠下来偷走,就连主院上房里的金绡帐都被扯烂了。
裴望初伸手将堆在榻上的杂物清理掉,抖落一席灰尘,又拿来帕子,将床头檀木镶刻的镂饰一点点擦干净。
犹记两年前,此榻间的无边风月,人影缠绵,曾透过金绡帐落在檀木镂刻上。嘉宁公主枕在他肩上睡得沉,他悄悄勾着她的长发,目光彻夜在床头的镂刻间游动。
在天授宫深研丹道的那段日子,身如梦中,梦如眼前,常常见到这一幕,这檀木镂刻的祥云纹路,早已在无数次的辗转想念中,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