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全称夜大学,是八十年代特有的产物。顾名思义,就是晚上办的大学。因为特殊年代知识人才断档的缘故,各大学纷纷办起了夜大。同时,国家也规定所有大学院校也要面向社会办课。同时为了防止学校出工不出力,或许对这一政策有抵触情绪,国家还硬性规定未来几年,夜大毕业生要占到大专大学文凭的三成。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学校终于焕发了主观能动性,对教学质量把握得很严格。夜大学学制三年两年不等,参加完毕业考试,过关后就颁发国家承认的大学文凭。或许有人说这个文凭不太过硬啊,但特殊时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时的文凭多种多样,有推荐入读的工农兵大学,有夜大,有函授,还有党校。总之一句话,在年轻化知识化大背景下,要想走上领导岗位,没有文凭就是不行。孙朝阳所就读的夜大据说总人数有一百来人,分为几个班,学生都来自京城各区县的各行各业。有企业工人、机关干部、医院医护人员、学校老师。年龄跨度也大,年轻如孙朝阳的才二十出头。年纪最大那个,已经快五十有三。孙朝阳看到那位白发老先生,心中不解,哥,你过不几年就要退休,还折腾什么劲儿了,就算拿到文凭对你的人生又能发生什么改变?还真有改变,老头读上两年三年,拿到文凭,退休前调一下级别,退休金可就大不一样了。据说老人家从二十几岁起就受到冲击,没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文化程度低。到这几年才松了口气。孙朝阳看到他埋首书本,低声朗诵“鱼成群结队地在珊瑚丛中穿来穿去,好看极了。有的全身布满彩色的条纹,有的头上长着一簇红缨……西沙群岛的海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鱼。”心里觉得好惨,这不是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文吗,哥你一把年纪了还来受这个罪?白发老头姓钟,孙朝阳叫他老钟。老钟读书读得辛苦,同样痛苦的还有同班同学小尧。小尧是通县的,二十五岁,已经是一对双胞胎儿子的父亲。他以前在石油系统当工人,因为能力强,以工代干。据说下一步就是转为正式的央企干部,只等文凭到手。央企行政级别高,小尧转正后就是正科。表面上看来,算是一众学生中职务最高的一个。孙朝阳虽然是副处,但为人低调,从来不和大家谈自己的事情。小尧学得最痛苦的是英语,他家境贫寒,自然买不起录音机磁带之类的学习设备,每到外语课的时候就竖起耳朵听,唯恐漏过一个字母。听的时候,还用汉字在单词下面注音“古德摸你”“染瓷窝儿软特”“踢伟。”孙朝阳坐他后排,看这哥们儿认真聆听时,那对王志文式的招风耳不住耸动,甚感有趣。小尧住得远,每次来上夜大,光乘车来回就得花三四个小时。等到了教室,小尧已经累浑身大汗,坐那里歇息片刻,就掏出一块老婆烙的饼子大口地啃着。吃哽了,便打开军用水壶喝上一口,大有后世挤地铁社畜的风范。不过,因为他用汉字给英语注音,读音自然是不准的。每次老师抽他的时候,小尧一张口就会引得哄堂大笑,气得教授不住摇头:“你学的这是啥,你这英语,外国人听得懂吗?”只孙朝阳不笑,努力奋斗,不愿意向困难生活低头的人是值得尊敬的。看小尧学的英语课本相当于初一的程度,而老钟读的《富饶的西沙群岛》竟然是小学三年级课文,孙朝阳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个夜大也不难嘛。他又问小尧政治课学什么呀?小尧回答说,政治课主要是学现在改革开放的精神以及法律常识,现在不是号召普法学法吗,很简单的,也不用专门去背。老师在课上讲,你听一遍就记住了。小孙你刚入学啊,等下领了课本一看就晓得了。倒是语文有点难,不太听得懂。孙朝阳因为是中途插班,听他这么说,笑道:“语文很难吗,我看老钟学的《富饶的西沙群岛》就是儿童文学。”还没等孙朝阳拿到课本,他来夜大第一节课就开始了,是语文。上课的老师是地质大学教授,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戴着眼镜,剪着齐耳短发。她的发质很好,很黑很茂盛,就是头发有点粗,看起来要扎人的样子。先生端起罐头瓶子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现在开始上课了,我们开新课,讲现代汉语。今天是第一堂,请认真听课,认真做笔记。”孙朝阳一惊,您等会儿,不是说学语文吗,不是说学《富饶的西沙群岛》《鸟的天堂》《海上日出》《静夜思》吗,怎么变成了现代汉语?女教授今天讲的是词头词和词尾词,她举例说,比如老虎这个词中的老并不是说老虎的年龄,而是词头词。所以,我们为了区分老虎的岁数,通常会在老虎前面加上小老虎或者大老虎。讲完词头词又讲词尾词,老先生说,比如科学家里的家字,人们的们字,就是词尾词。老先生讲发了性,越扯越远。前缀、后缀、主谓宾定状补,洋洋洒洒说了一个小时。孙朝阳奔溃了:这就是现代汉语,原来语文课是学语法啊,我的天啦!他原本以为大学语文和中学也没什么区别,不就是老师在讲台上给大家读一篇名着名篇,然后分析作品时代背景,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什么的。没想到人家竟然讲语法,直接给学生们上强度。读过中文系的朋友都知道,大学课程中,古代汉语、写作、文学鉴赏什么的都容易,都是死记硬背的工夫,惟独现代汉语难度极大,简直就是学生们的梦魇。正经参加高考的同学学语法都头疼不已,更别说夜大的同志们。只见课堂中,大伙儿的目光渐渐清澈,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老师让记笔记,抱歉,我们就算想做记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啊。这两节课,孙朝阳如同坐飞机似的,教授的话他每个字都听懂了,可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腾云驾雾不足以表达他现在的状态。直到老师说声“放学,新入学的同学过来领书。”他才摸了摸额头,喃喃道:“说了一辈子中国话,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个哑哑学语的婴儿。”小尧摇头,表情无奈。老钟更是面容惨白:“完了,学不会了。”:()1981,文豪从返城知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