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慈抬起一只手,阻住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必多说。我既已做下决定,便不会再改变主意。”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徒儿啊,你注定是要投身到这广大世间中去的。师父不想你在紧要时分,为一点过往许下的清规戒誓所困,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慧远道:“师父……”
圆慈又话锋一转:“不过,既要行走世间,自该有玲珑七窍。‘慧远’这个名字,便不甚合适了。师父只盼你不要被这世间的纷乱所迷,哪怕周遭嚣嚣嚷嚷,你也当如昨日一般,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你要谨记。”他顿了顿,“从此以后,你,便叫作‘不空’吧!”
在为不空改名的第二年,师父就走了。
死时身上块块黑斑,颈下腋下肿大如卵蛋。他们说,这恶疾随鼠群流传,从一个镇子蔓延向另一个镇子,一来,镇里的人即十去其九,人们闻之色变,称之为“黑杀病”。
在埋葬了师父半个月之后,他的二师兄慧能也在厢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空在大殿中静静地坐了十五个日夜,没等来早有两个月没回来的慧通。
他为师父和师兄洒扫了坟墓,念过了最后一遍祷经,便收拾起他仅有的一点物事——一杆用了许久的羊毫细笔,一方不知他师父从何处求得的精巧小砚,一小块所余不多的墨锭,一沓各式交杂的纸,以及两身破旧的僧衣,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望了这深山寒寺最后一眼,独自下了山。
他走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
每个镇子都是一般的人烟稀落,静如死寂,不知人们是跑了,还是死了。不时能见到有人倒在路上,无人收尸,被路过的野兽虫豸啃咬得支离破碎。
不空将这些残尸一具具收拢起来,埋于地下,为他们超度念经,走一路,埋一路,念一路。
仅剩的留下来的人们躲在屋内闭门不出,苟延残喘,度得一日,算是一日。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躲过疫病的幸存者也依然不得安宁。
只因流离疫乱之际,也正是精怪猖獗作祟之时。
平日躲在山林里啃噬腐食、吞吃野味的山精野怪闯入人间,破开一道道屋门,只为攫取一顿鲜活的美味。枉死之人的冤魂群集一处,盘桓荒野,发出阵阵哀哭,只想将路过的行人拖入阿鼻地狱。四处残留的怨气被千年的树根所吸,疯狂滋长,伸出扭曲的枝桠,渴求活物的鲜血……
不空在下山第二日便杀了生,破了戒。即便那是只正在吞吃生人的山魈,也让他在原地呆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自他十五岁时提起便再未放下的那杆羊毫笔,在不空的包裹中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想,幸好师父没有看到他满手鲜血,看到这山下如何生灵涂炭。
一日,不空远远望见路尽头的镇子覆了皑皑白雪,不由心中疑惑。
时值九月,天气刚刚微凉,这是从哪里来的雪?
他走得近了,赫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一层层细密虬结的雪白蛛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所有的屋院、道路、房梁,从远处看来,恰巧便宛如新雪一般!
不管做下这网的是蜘蛛还是蜘蛛精,照这情形来看,镇子里早该没有什么活人了。
不空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正欲绕路而行,突然听到有隐约的啜泣之声传来,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听得人几欲心碎。
不空心中一紧——莫非,这重重蛛网中,竟仍是有人的吗?
他放缓脚步,想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然而,无论他如何凝神细听,也只能确定那哭声来自蛛网之下,辨不清具体的方位。
而若是大声呼喊,只怕会更快地将这网上的捕猎者引来。
难道,只能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撕破蛛网,试着深入救人了么?
不空犹豫着。雪白的蛛丝颤动,不知是风,还是蛛网的主人正在网上静悄悄地移动。
哭声愈发地大了,如泣如诉,中间似夹杂着小孩哭着喊“妈妈”的叫声。
不空心下一横,从包袱中摸出一张麻纸,注入咒语,令它坚硬如刀。正要在蛛丝上切下,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且慢!”
不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青年浓眉大眼,气喘吁吁,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幸好我跑得快,抓住你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