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足足考了两个时辰才散场,内阁学士及礼部堂官共同批阅试卷,排列等级后君送皇帝御览,划分三甲确定名次。
大概是变动尚未波及至此,三甲的名次与历史差相仿佛。其中张太岳略有上升,得了个二甲第六的等次,即使没有世子的手脚,进翰林院也是稳如铁炮;归震川略有失手,只考了三甲三十七的成绩,同进士出身而已。但横竖已经有了个官身,倒也算满意。
金榜颁布之后京城中立刻热闸成了一片,到处都是喜气监盈往来庆贺的宴席文会,新科进士赏春游玩拜谒座师,前忽后拥仆童无数,熙熙攘攘的人流四处涌动,真是将京中大小的道路都给堵了个结实。
但在这一片盈盈喜气之中,内阈的气氛却因一份奏疏而骤然紧张了起来一一似乎是觉得私下里写一封密折骂朝廷还不够尽兴,尹王虽然尚未入京,却又快马派人递来了一封奏疏,并请镇国将军朱充灼代为转交。这一封奏折是公折,照例该由通政使司呈交内阁,但镇国将军却径直闯入内阁值房,当着众位阁老的面打开奏折,将这份可怕的文件大声念了一遍。
姜折中照例是向皇帝问安,述说自己封地的种种风俗人情;但在这样的官样文章里,却隐含了极为厉害的杀招一一奏折将河南这几年遮遇的种种天灾人祸详细罗列了一遍,而后笔锋一转,称之所以天象示警,皆因臣子人事不修;而当其冲者,便是尸位素餐、跪蹭误国的内阈诸位大臣!正是这些大臣欺上瞎下,踊扈专权,耽误了皇帝的美政!
这一篇奏疏措辞同样高明,在斥责天灾人祸时居然丝毫没有涉及皇帝的责任,
反而竭力美化局势,称飞玄真君避居西苑是“无为而治“、“垂衣裳而治天下“;之所以方稍有不宁,都是因为臣子不能用心办事。换言之,陡下的本意都是好的,全是大臣们执行坏了。
单单执行坏了也就姓了,这一篇奏疏中却又格外做了诛心之论,认为大臣们是蕴意将事情办坏,以此诿过于上,蕾意糟蹋他们朱家的江山,阴谋谋权篡位!
所谓“不知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群臣之心莫可揣测,伏祈陛下鉴之!
镇国将军抑扬顿挫的读完这橄文一样的奏疏,内阁值房中一片死寂。闫阈老许阁考刚刚返回内阁,兜头就被指责为“跋扈妄为“、“用心莫测“,此时亦只能面面相凯,
仿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天下是我们败坏的?国家是我们耽搁的?皇帝是我们蒙蔽的?
真要是言官御史地方封疆以此责备,大家还算无话可说,你这姓朱的也敢大言不惭,这脸皮到底该有多厚?!
河南府库枯竭,所以才会人祸频仍,无力救济。但河南府库是怎么空了的?你们尹王府在当地干了什么,真当内闻心里没数是吧!
人比人气死人。在考登手下混到内阁大臣的基本都是类人群星,朝廷道德地板;但无论怎么样的卑劣下作,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总还得做一点安邦定国的实事,
拆东墙补西墙维持着朝廷不散摊子。道德这种东西总是相对而论,内阈在正常人的底线前只能无言以对,可仅凭着自己做的这一点实事,便足以在尹王一流的饭桶面前保持完全-的道德优势,能轻而易举的站在高地上鄙视他们一万年。
如今一封奏疏骑脸,那群只能在人类良心的泥坑中打滚的饭柚居然也敢跳起来指指点点了!
这一份操作的伤害性未必多大,侵辱性却实在极强;内阈上下听了不过几句脸立刻就比变得比韭菜还绿。而在恶心之佘,更有不可解释的疑心生了起来。大家都是在朝廷混过的老人了,一听就知道奏疏水平的确极高一一虽然厚颜无耻毫无底线,
即使叙述的都是些近似阴谋论的内容,却遣词造句堪称精深微妙,总能挑动人的心扉,引某些不可揣测的猜想。这样凌厉老辣的奏疏,出自标位重臣之手也不算秘
奇,但由一个藩王呈交上来…
仅仅是呈交上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安排个考头公开朗读,这无疑就是当面开战,公然羞辱一众大臣了一一朝堂斗争讲究的一股就是气势,今天忍气吞声咽了下来,只怕将来就不好反驳了!
可惜,无论心中生出了怎样的怒气,被公开斥责的大臣们都无法拒绝这一篇由亲王亲笔撰写的奏折,甚至还得亲笔批注,嘱咐司礼监从转交。
这样的窝囊气谁也不愿意忍受,大家只能默然无语,睹着示威之后的镇国将军扬长而去。一众橘皮考头别无他法,呆坐着独自生闷气。在此压抑诡秘的气氛中,穆国公世子缩在众人之后,脸色则更加微妙了。
没错,在一封奏折中,尹王又一次点了他穆祺的名字,虽然只是顺带一笔,斥责他“欺君同上「、“妄为邪说“,在长篇大论的口水中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穆祺而言,
这一句话却再次激起了惊天狂澜,并导向了某个确定无疑的念头: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要出重拳!
当天下午,穆祺就悄悄找来了海刚峰,并向他出示了尹王骂遍上下横扫百官的那一份奏折,其措辞之阴狠考辣,即使以海刚峰的心性,看完也不觉大为震惊了:
“很有胆量,是吧?“穆祺平静道:“其余大臣纵使弹劾,充其量也不过只攻讯一两位大臣而已;像这样一扫扫一片的手段,本朝还真没怎么见过呢。果然是龙子龙孙,与众不同。
政治斗殴最重要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而各种buff加持之下,尹王的防御力无疑便已经高到了极点,是真正的不坏金身。即使这一通横扫后内阈会将其恨之入骨,但穷尽做臣子的一切手段,充其量也不过只能扣押宗俸,聊做报复而已一一可对于后嗣凋零殆尽,己身又垂垂者矣的尹王,这种报复有个什么意义呢?
壁立干们,无欲则刚;没有儿子的藩王便再无软肋。大安体系中最大最恶性的b
ug之一,到底还是叫人找了出来。
海刚峰将奏折看过几眼,虽然依旧是诧异得不敢置信,但仍然反应了过来:
“以陡下的圣明,应该不会听信这样的话…“
“坤上当然不会听信的,谁会因为一封奏折就斥责满朝的重臣?尹王自己恐怕都不敢做此妄想。“世子直接道:“但奏疏有没有效力不要紧,关键的功夫却在奏疏之外。如果明知道奏疏不会有效力,又为什么要费这个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