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叹了声,从怀里拿出百两银票来,道:“你心甘情愿便罢了,好好过。”说着起身要走,梅儿见他要走,慌忙拉住他,哭着问:“哥、哥,别人都说我忘恩负义,你是不是也怪我不该当二爷的妾,我没想和姑娘争,我只想过次不当奴才的日子罢了。”
菊生红着眼,说道:“不怪你——怪我没本事,没让自家妹妹过上好日子。”说罢走了。
独留梅儿眼空空地,一面哭、一面念:“我不是白眼狼、也没忘恩负义。”
过了几月,有陈家小厮来寻菊生,说:“梅姨娘吊死了。”菊生听了,惊得立在当场,手眼都僵直了。那小厮道:“是昨儿午夜吊死的,今儿太太已命人请了仵作收殓,晓得梅姨娘还有个哥哥,命我来请去一道打点身后事。”说着,又催菊生。
菊生已是手脚发软,眼前发黑,被那小厮拉着,走了几步便跌坐地上。那小厮又催。正拉扯着,只见春慧红着眼匆匆来扶着菊生。
菊生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他手紧紧拉着春慧,眼泪鼻涕一道流下,抖着声问:“你怎来了?”春慧道:“姑娘命我一道去打点。”
陈家已让人将小院隔了出来,停灵发丧。院里搭了灵棚,桌上摆了祭品,两个丫头围着火盆烧纸,见了菊生来,都躲到一边。菊生踉跄走到后边儿,见自己妹妹睡在棺材中,搂着她放声大哭:“你不是要富贵、要过好日子么,这又是做甚么——”春慧亦大哭不止。
却说李婠晓得梅儿去了后,也心头闷闷,只坊子商会两处事杂,不免要分出心神打点,只命了春慧去帮着收殓。
这日李婠才回宅子换了衣裳,冬清便牵着真姐儿来了,真姐儿手上拿着自己写的几篇大字,见了李婠,眼巴巴的递给她。近一月,真姐儿一直在跟着李婠读书。李婠一面笑,一面接过,问:“你两怎地一块儿来了。”
冬清回说:“一小丫头说梁州家里寄了信,我给带过来。”李婠瞧了瞧这信,面上不见喜怒,只说:“先放案上。”
说完,又唤冬清拿个果子给真姐儿,自己细看起真姐儿写好的大字,道:“这字长短、粗细匀称不少。”又拿朱砂将圈了几个字,赞道:“这几个‘寸’‘心’‘田’也出彩。”真姐儿将竖起耳朵听,听李婠夸她,挺了挺小胸脯。
李婠评了一回,找出副字帖,命她在小几上临摹,自己拆开信看了回。原是陈家寄了休书那回,也命人往凉州知会了声,说得委婉隐晦,只道陈昌李婠二人“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陈家老太太自是又气又怒,命人给李婠写了信,道“家中已另寻良配,令速速归家别嫁。”
自李婠上次忤逆祖母后,李家再没有音信,只当没李婠这个孙女儿,如今寄过来这信,李婠不知她祖母是丢脸多些,还是懊恼多些。期间有没有心疼?李婠想了想,应是没有。
正看着,忽而有人报,“菊生回了,在外厅候着姑娘。”李婠便收了信,往外厅去。菊生忙乱了七日,将丧事打点完毕,已是眼底青黑,面色惨白,他见了李婠来,跪下先问了安。
李婠便让他坐下。菊生摇头,流着眼泪道:“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又说‘长兄如父’,我与梅儿早年父母去了,合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教她才是。她有负姑娘恩德,如今去了,只剩我这做兄长的替她给姑娘磕头了。谢姑娘提拔之恩,还请姑娘宽恕她忘恩之举。”说着磕了几个头。
李婠叹了声,回道:“‘死者为大’。梅儿去了,莫要再说这些了。”说罢,宽慰了几句,让他回去歇息,勿要哀毁自神。
菊生低着头,跪着不走。李婠见状问:“可是还有甚么要同我说?”
菊生面色犹豫,后从袖中捧出二十两银子来,咬牙说道:“一直伺候梅儿的丫头小玉说,梅儿去世前一直念着回乡。我如今将梅儿火化了,求姑娘恩准我带梅儿尸骨回梁州去。”
昔年,菊生与梅儿兄妹自卖己身到了陈家,卖身价正是二十两银子。
李婠慕然变了脸色,问:“你当真想走?”菊生奉她命暗地做了不少事,远的不提,单论近的扮贼人截掠公主府一事,便是菊生奉她之命所为,如今郊外那庄子还关着那奶娘及其驸马亲子。
菊生磕了几个头,垂泪道:“请姑娘开恩。”
李婠思忖半响,终究还是点了头。她想,想走的人强留下反倒徒生怨怼,再则菊生梅儿二人与她主仆十多年情分,若要二人一道折在京里,她又于心何忍?
李婠心说:若是后头有个万一,也是我误信他们自找的,后道:“你兄妹二人与我自小一块儿长大,如今要走,我不强留。你先回身打点去罢。至于庄子里那二人……”
李婠想了想,道:“日后三月叫那庄子的仆人不必再给那奶娘吃喝,给她半月口粮,一块儿地,叫她下地去干活换钱,三月一过,也不必关着她,随她去罢。”
菊生似是还想说什么,后头又咽了下去,只顾磕头,流泪说:“多谢姑娘。”
李婠回屋拿钥匙开了匣子,取出菊生梅儿的身契,顿了顿,又将春慧的身契拿出来,归作一处。
唤了春慧来,说:“菊生带梅儿尸骨归乡,你若有意,便随他去罢。昔年秋灵那个,我当他是个好的,没成想后头竟然是那样一个结果。如今我是既不敢留你,也不敢让你走,只把身契还你,你是自由身了,好生思量。”
李婠面上任由春慧去留,心里一面怕她走了,日后同秋灵般没相见的时候,一面又怕她不走,错过了心悦之人,日后没个着落。将身契留下,自己匆匆出了屋。
春慧帮忙打点梅儿丧事,也有几日不合眼,如今当头又遇着李婠一番话砸下,又是气,又是笑。一气既气李婠看低了她,又恨菊生瞒将此事,她将那三张契子收在袖中,一语未发地寻了菊生。
菊生正在园子候着,远远见春慧来,忙不迭地要走,春慧叫他,他又立住脚,只把头低着。
春慧将两张身契递给他,菊生死命捏着那身契,垂头说:“慧姐儿,是我该死。”
春慧一听,哽咽道:“你可不是该死吗。为什么要走?若你打量着要我离了姑娘随你去,可打错算盘了。”
菊生抬头,红着眼道:“我、我怎会这么想,你随我去外头吃苦算什么。只不知怎地,梅儿去前一直念着不想一辈子不想当奴才,我原本也打算着输了身契烧给她罢了。只后头我也糊涂了。我从明白事儿后,在府里做奴才,你说是在富贵人家当奴才好,还是外头当个自在人好?”
菊生顿住,摸了把脸,一面笑,一面哭:“慧姐儿,你等等我,等我富贵了来娶你。”
却说李婠行至园中,寻了一小亭坐下,但见满园空荡,草木零落,冷风潇潇,又想着如今家中姐妹四散,伯叔不亲,祖母不喜,春慧、夏菱、秋灵、梅儿、菊生等人,或走或亡,所嫁那家也视她如敌寇,一时心中郁郁,难以宽怀。
忽而冬清从一块山石后冒了出来,问:“姑娘在哭什么?”李婠拿帕子抹了抹眼下,不见帕子上泪痕,笑骂:“乱说,我哪儿哭了?”冬清指了指耳朵,回道:“我听着姑娘心里伤心了。”
李婠招手唤她过来,二人并排坐下,李婠见她一手拿着个果子吃得满手都是,拿帕子给她擦干汁水,问:“你打哪儿来?”
冬清笑着说:“刚我去找真姐儿玩,真姐儿给我果子吃。”李婠问:“那你怎么回来了?”冬清道:”真姐儿找隔壁小郎君玩去了。“
李婠记起来隔壁宅子似是有人家。也不细问,笑说:”到头来,只剩你我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