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这一次连咳嗽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他索性靠坐在旁边大树下,双手随意垂在身侧,没有用锦帕擦拭嘴角的血迹。
一个人生命走到尽头是会有感觉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揪着他的心脏,时而挣扎着生时而又颓废地想就此死去。
一个小瓶子咕噜噜地从怀里滚了出来,脚下再往下恰巧是段小陡坡,眼看着瓶子越滚越远,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韧劲,他猛地直起身在瓶子就要滑下去的空挡一把捞了回来。
严无期苍白的脸上满是后怕,“咳咳幸咳咳好。”
幸好没掉下去。
他把瓶子贴在心口处,指头攥得泛白。
第一次见到魏筱的时候,是在魏家的后院,那个绑着双髻簪花的小姑娘神采奕奕地踏在秋千上,荡地可高了。
秋千在半空中划出弧线,好几次差点与地面垂直,小姑娘不但不怕还兴奋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檐下的花铃,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得出神,被月亮门旁灌丛上掉落的几滴露水一激才回过神来,彼时私塾的先生夸他有悟性,父亲说再过两年可以下场试试。
廊子那头隐约传来婢女的说话声,他收回视线离开了后院,走时带走了一支掉落在脚边的桂花,那个荡秋千的小姑娘发髻上就簪的这个。
回去的马车里,他和父亲分坐两边,都没说话。
车帘时不时卷起一角,他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心里眼前却一直想着那个桂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姑娘。
“珏儿,这桂花可是在魏家后院摘得,你见着魏夫人了?”
父亲望着他手里的花枝,毫不掩饰眼中的热切。
刚才还花香四溢的桂花瞬间变得棘手起来,脑海中那道身影也随之消散,他开窗把花枝往外一扔,闷声道:“没见着。”似乎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了句,“什么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便见父亲眼神中的热切如浇了盆凉水,熄灭了。
那一刻他突然恨自己,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更恨自己清明的双眼。
从他记事开始,父亲对母亲便一直淡淡的,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做事,连夫妻间的亲昵都是淡淡的。
一月有半数时间父亲都歇在书房。
他以为夫妻间就该如此,直到那日他落了东西在家,禀明先生后回家去取,静悄悄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循着声音他看见伏在窗前的母亲。
母亲哭得隐忍,连肩膀抽动都十分克制。
他听见母亲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伤心地叱问,“你既然早就心有所属,何必来娶我!”
窗前的花丛挡住了视线,他猫着腰攀住栏杆往屋里瞧,看见本该当值的父亲弯下腰,不顾尊严地趴在地上去捡一幅画。
画卷镶了圈金边,他记起来那是父亲束之高阁从不允许他碰触的那一幅。
父亲眷恋地抚摸着画上的人,郑重地收起来放回匣子里。
秋风微凉,他打了个冷颤。
本该温馨的内室里,两人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又是如此的割裂和陌路。
母亲还在哭泣,父亲却神色缱绻地想着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毕生都得不到,摸不着,更不该念着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何为同床异梦。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父母恩爱的产物,而一个男人即使不爱一个女人,依然可以和她成婚生子。
被人捅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后,父亲索性连那点淡淡的夫妻之情也不想维持。
他搬出了后院,去书房歇息。
母亲出身官宦人家,拉不下脸面,只能时时对镜垂泪,日子久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有时恍惚起来,竟把请安的他当成了父亲,诉起了衷肠。
他尴尬地逃离了后院,疯了一样闯进父亲的书房,翻出了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拈花含笑,娇俏地立在牡丹花丛中,人比花艳。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江南大儒谢氏的嫡孙女,如今太医院院使魏乙的夫人。
魏乙他见过,与这画上的女子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