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事先易过容,修得眉色较淡,脸儿稍长,唇是菱唇,乍看与薛妙三四分像,细瞧眉眼仍是她本身的模样。
她低眉垂目,心中念着事。
实则她才入晋王府不久,就知悉关于薛锦词的种种,远比与他结怨的时候要更早。
她不曾刻意探听,只他那个阿姊,实在骄横又恼人,常常在她堂姊院中耍些小手段,给宋家的药行使绊子。
她不得不留心,去摸一摸他们姊弟二人的底细。
犄角里无人在意的庶子女,同稗草无甚区别,身微言轻到随意一个奴役都敢来踩上几脚,这样的年少生平,瞒得住什么隐秘?
在他们尚未冒头的十余年里,翻来覆去,无非是饥寒、杂芜和斑斑劣迹。
除却有一点不大循常。
薛锦词有个表妹,是他生母路氏的外甥女,大名不甚清楚,乳名一个苕字,时人多唤她阿苕。
阿苕十二三时家中遭灾,剩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孤身赴异乡,去寻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眷做依靠。
寻来寻去,大抵只有薛氏姊弟出身望族,家中尚有口余粮,勉强能够托付。
三个半大的少年人,因着路氏一介受人蔑弃的流莺捆绑在一处,休说互相扶持,整日里单是应付外人的欺侮就殊为吃力。
各自保全己身罢了。
说不准薛氏姊弟进学时,还得承受额外的蜚言,心中对阿苕几多不满。
这样的境遇下,阿苕的性子难免怯懦。
她晨起随薛妙伴读,归时为二人提书箧、送蒸糕,从无怨言。
薛妙待她只是平平,算不得苛待更不热络。薛锦词自小就是突梯圆滑的性子,对她时不时有个笑面,她许是心里慰藉,就不自觉待他亲近些许。
或是替薛锦词做双鞋袜、或是连夜给他赶一个新书囊。
兄弟姊妹间的寻常举动,偏偏惹得学堂里的郎子对薛锦词嗤笑连连。
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