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突然顿住,狠劲拭一把染面的胭脂,将瓷碗一撺,白瓷裂在乌木地面,发出剧烈脆响。
她用力过大,金链带着惯性往回抻,将她掼摔在地,她毫不畏怯碎裂的瓷器,就势跌坐在地,抬头乜向立在暗处的郎君。
“燕奴知道麽?我的心头大恨?”
萧偃自然不会答,宋迢迢掩唇,自顾自发笑,笑声娇滴滴的,他不语,腰身弯折,似要去拾地面的碎片。
指尖尚未触及白润瓷片的一角,就有一只素手将它夺去。
女郎抚着瓷片的棱角,指腹渐渐洇出血来,她不再看他,语调轻而铿锵:“我最恨、最恨正统二年三月初四那场夜雨,恨自己没有折在死士的剑下。”
“教你葬身弗光山。魂断白骨冢。”
话落,她腕骨调转,扬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玉白瓷片吻合她跳动的脉管。
仅差寸厘,即要有血色喷薄而出。
烛光跃动,半空中一道残影飞掠,重重击在她腕上,惊痛之下,她手掌一抖,击打她腕骨的玉勺和指间的瓷片齐齐跌在地面。
玉勺的力道颇大,许是正中经脉,宋迢迢登时软掉半边手臂,连带着胸口闷闷作疼。
她捂着手臂,一时不甚有气力。
萧偃捻了捻指腹,不去看她,径直行到座屏外的桌案处。
整块酸枝木雕就的绳纹卷书案,上置宣笔、狮形镇、辟庸砚等诸类文房器具。他容色平静,将水盂倾入砚中,拈着松烟墨缓缓研磨,待得墨色如漆,宣笔略略一沾,就开始在白麻纸上书写。
宋迢迢从前亲见过萧偃处理政务,自是知晓——不经中枢,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制方用白麻纸。
非宰辅使节任免、整肃朝纲等急要事务,决不轻易启用。
她心头一跳,当见到萧偃书写罢,从怀揣中取出封带血的草诏来,她心旌大乱,顾不得痛楚,连忙要扶将起来,然而四面空荡,她没有依仗,很快摔回原地。
萧偃被动静惊扰,这才回头看她,入目是少女低低垂泪的芙蓉面,还有藏在裙裾下的凌乱金链、雪色足踝,他看过一眼就收回,仔细理着墨迹干透的白麻纸。
宋迢迢无法,金链缠足,她近不得萧偃身,就不能探明原委,她瞬瞬目,眼瞳流眄之间,泪水连珠般往下落。
她本质现实,多年的商贾生涯更加熏染她。
她少时读虺蜴断尾求生的典故。
心中道,断尾求生、断尾求生,断尾是两相其害取其轻,求生是本里。
怒态、寻衅、肺腑之言、哀戚赴死之姿,必要时候俱是她保全己身的利器。
前提是不牵连她身边人。
角落的烛火倾倒向她,影影绰绰间,她低着头,瞧见帝王的云履逼近,下颌一凉,那方血诏将她面庞轻轻挑起。
她余光撇过其间的字迹,笃定它的出处,心中越发彷徨。
不及她开口,萧偃移开血诏,拨弄一下她的琉璃耳坠,先时道:“贺三娘是氏族出身,族中内斗频频,跌宕起落,比之商贾,她万事利为先的本质更甚。”
宋迢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掐紧腰间的绦带,暗咬银牙,缄口不语。
琉璃坠子像皱起的水波,晃一阵就止住,萧偃将视线从耳珰移向室外,内使随即搬来一方玫瑰椅。
他落座下来,展开血诏,阅览上头的字句。
彼时他伤病太重,许多字迹架构歪斜,全无筋骨可言,他粗粗看过去,几乎要笑出声,忽问:“你熟读疏律,时文杂记亦有涉略,可知宫妃自戕是何等罪过?”
宫妃自戕,增帝王罪孽,伤阖宫祥和,属大罪。
族人或流放,或株连,依罪责轻重定夺。
她虽未亲历典仪,未授宝册宝绶,然而制告已经发出,四海皆尊宋氏女为国母,这是事实。
宋迢迢十分明了,萧偃想听的断不是则个。她低眉,盯着裙裾上的金泥绘纹,讷讷道:“妾知错……求陛下宽恕。”
月光透过窗牖投照在缦地,一层薄薄的雕花光影,上首之人的话音顺着月华倾泻而下,犹如从深井之外传来,既空且远。
“月娘,单是嘴上说说,不算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