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桃符、贺岁词。
被人当作孩童轻言细语地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危难之际,他不再是被抛下的一个,他成了被人以命相择的那个。
萧偃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明月照向他的短短一瞬,明月皎洁,从他身上掠过,自有更多人需要她、仰赖她。
可他太贪念,太贪念。
他是完全凭着这一点怜恤蔓生的。
这月华于他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日光水流,是支撑他的精气骨血。
尔今他手段用尽,明月终于愿意长长久久的垂怜着他。
他一时惴惴到不可自抑,唯恐这是优昙一现,更忧心两人间生出半点瑕隙,或是婚仪中稍有差池。
恨不能。
恨不能将自己浇铸成铜像,亘久地钉在此刻。
是以萧偃近来常常绷着一根弦。
他久居高位,本就威仪日甚,身边人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出,侍奉时个个紧着皮肉。
又观他整日除却理政,就是忙着着手婚仪之事,动辄操劳到夜半,唯有在宋迢迢面前,他才会放下拘张盛气,露出好脸色来。
一出宋府大门,故态复萌。
二月末,萧偃接连数日苦熬到夤夜,次月初一还须去大朝会,过丹陛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在大殿上。
惊得贺太后都来问。
一问方知,他竞夜不眠,既是为了挑选霞帔上绣的合浦珠,又为着考量二人的婚服——究竟是统一用纬线提花的纬锦,还是斜纹绫和纬锦间错开作配?
贺太后本不想理会的,她与这次子离心多年,现如今不过互相辖制罢了,然亲见这荒唐之象,终是忍不住道:“你为天子她为国母,径直用袆衣冕服也就是了!做甚弄些有的没的?”
萧偃明面应下,转过头登时不去理会,一味兢兢业业,求善求美。
他这番状态持续许久,将近三月初三上巳节才算好转。
上巳节前夜,宋迢迢约见,他去安仁坊赴约,隔着满园的春海棠,望见在水池中央赏月的女郎。
朱红攒尖的八角小亭,正对着淡青色的细细弦月,亭中三两杯盏一只黄铜酒壶,满壶金浆玉液。
女郎一手握住团扇,一手转着秘色瓷杯,呷完残酒,她撂开杯,抬首掩扇,兜头迎住铺洒的月光。
月影纱的扇面蒙住她下半张面,单单露出她朦胧的眼眸,其间盛满春水,向他盈盈眄来。
他止步在宋迢迢面前,凝睇着她的眼眸,闻着隐约的酒香,忽觉心有一瞬停住,凉风袭来,他肩头一绺发丝随风向上,掠到他下颌,泛出痒意。
园中池清波静,哪里来的风?
他回过神,入目是宋迢迢含着笑摇扇的模样,她手腕转动,腕间的银镶玉手钏叮咚作响,一对梨涡浅漾,声线娇懒:“莺时三月的天,犹散着凉气,怎么发起汗来?”
说话间,用手绢拭了拭他高挺的鼻背。
可她醉醺醺的,手一偏就擦到他唇间。
茜纱制的袖摆掠过他下颌,酒气兰芳扑鼻而来,撩雨拨云。
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