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鸳娘噙笑,指尖微动,一下一下摩挲着雕花,忽地唤:“阿郎。”
诸梁翕了翕唇,似是不敢应,但听她道:“将我葬在南疆罢……”
她顿了顿,只说:“那儿的花开得好。”
她厚重的睫羽是两把小扇,恹恹垂着,半睁半闭如在小憩的情状,日光透过莲花瓦当投在她脸上,柔暖如纱,催人入眠,渐渐的,她指尖的力道松散,鼻唇下的裘毛不动了。
诸梁跪在原地,目光怔怔的无法聚焦,日光化作无数把冷剑,戳穿他的肺腑,他伏在床沿,唇间不断溢出大口鲜血,和他滚烫的泪液混在一处,再被他颤抖着用手拭走,唯恐玷污娘子的裙裳。
太后薨逝,是举国治丧的大事,近百日,燕京城里酒肆勾栏一概不得开张,长街上寂寥寒怆,百姓们操持完营生后无处消遣,不得不关起门来,在坊内的茶馆听几句评文。
诸梁一病不起,上将军之位空悬,数万京师戍军无人镇控,朝臣为着这事屡次上书,政事堂全数留中不发。
悬而未决就罢了,诸巳本在金吾卫任职,金吾卫将官历来是辖领戍军的不二人选,他虽为副官,确是诸梁独子,谁不让他三分薄面。
哪晓得今日上值,吏部发来文书,道是圣人亲命南阳郡公兼任金吾卫将官,领南军三府三卫。
诸巳养气功夫不算差,阅过文书,犹是当场沉了脸。
南阳郡公沈间辛,本就总领神策军,在朝堂上与诸家分庭抗礼,处处针锋相对,现下又来压他一头!
他满腔气血翻涌,不等散值径直出了署衙,纵马路过平康坊时,酒兴上头,着人入坊取几坛上好的兰桂芳回府,自个儿歪在茶馆里发懵。
台下座无虚席,台上的说话人兴致高昂,唾沫横飞间说到剑南大族诸氏。
既提诸氏,就不能不提当朝上将军诸梁,以及他与贺太后的风流轶事。
有道是诸梁出身微贱,生母乃是蕃地的逃奴,以至于他自幼备受族人砌磨,年不满十四就被丢去昆仑山采石,美其名曰砥砺心性,实则年少的他吃尽苦头,几度断气在采石主的鞭子下,后来南疆的蛮部屡屡寻衅,贺太后连合同宗兄姊征战,路经昆仑山无意救下濒死的诸梁。
两人南疆初识,南疆定情,并肩平乱征西,终因门阀所累,各自嫁娶……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本不足夸,诸巳听着连连嗤笑,了无兴致,突见这说话人板竹一敲,猫着腰向下探一圈,神秘兮兮道:“诸位可有耳闻呐?近来京中的流言。”
四座兴起,说话人捋着山羊胡自得一笑,压低声道:“内探得来的秘闻,据言贺太后谢世前,特与圣人夜话,闹得很是难堪,言谈间提及亲子不亲子的……”
这类皇室辛密,少有人不爱听。
欲语还休的一段话,引得众说纷纭,有说圣人或是贺太后与诸将军之子的;有说圣人与先帝关联匪浅,这才得了传位;甚还有说圣人根本不是贺太后所出,不然何至于母子情淡至此?
诸巳心底讽骂,一群愚民,天家血脉是何等呰苛要事?岂容他人置喙?
骂着骂着,他灵光一现,蓦地忆起诸梁的怪异举止——太后病重时,他这位阿耶上下奔走,似在为她寻觅什么要紧的人物……
太后,圣人,阿耶。
彷如一根线头从杂乱的綶丝团中迸出,他试探着扯住线头,丝团豁然四散,谜底近在眼前。
一股寒意蹿上他后背,刺得他绷直脊背,起了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次月,诸巳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发起兵变时,关于萧偃身世的传闻已经遍布街巷。
圣人,从来只是圣人,而非曾经心系海内、握瑾怀瑜的显章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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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刚好翻到这首诗~
莲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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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的死讯是和贺鸳娘的讣告一并传到中山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