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阳端着那卷老粗的保鲜膜不动,“太认真了也是压力,您放松点儿……”
“是你放松点儿!”林巍用额抵住他的脑门,“以后都交给我。”
秦冬阳紧紧捏着那卷没有断点的塑料纸,把脸贴在林巍的锁骨上。
能从喜欢的人嘴里听到情话,就是爱的最佳犒赏。
毛坯房的布灯极不讲究,窗子又被严实遮挡,室内光影很奇怪地斑驳着。
伤臂总算缠好,卫生间里的声音随即混乱起来,莲蓬头下哗哗哗地,墙壁上却有摩擦出的沙沙声。
秦冬阳背有依靠身体悬空,像人特别小的时候坐摇摇车,频率并不过分快,仍旧觉得惊险。
又因不容易得,极其贪恋,任凭兴奋炸在恐惧里面。
林巍再一次目睹到平常不太起眼的秦冬阳在这种时刻的好看,像个被刑囚的,同时得了大道的修者,为信仰受苦,因虔诚得度。
他也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糊涂——至少在得到秦冬阳身体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影子般的弟弟。
那之前,林巍沉浸在同沈浩澄的爱情里,无暇旁顾,即便窥知了秦冬阳的心思,也因为年龄差,因为认识的时间太早,难将认知上的“小孩子”同情欲联系起来,一点喜欢自然而然地停在兄与弟的层面,为此抗拒,戒备,唯恐做出不好暗示。
他与所有人的相处方式都是直的,横的,懒得修饰,永远习惯对方主动示好,自然亏欠了秦冬阳。
改变其实早发生了,他却没想清楚,以至亏负更多。
悔。
也庆幸。
可以弥补。
休息得挺好,翌日下午去听白噪音的时候秦冬阳依旧睡着了。
隋萌毫不犹豫地夸奖他,“能在不够熟悉的地方入眠是很大的进步。”
秦冬阳腼腆不过,“姐太宠了!好像我完成了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为啥非得经天纬地?”隋萌笑得好看,“要看见自己的进步啊!”
“嗯,”秦冬阳点头,“我会坚持,但明后天不能来。”
“没关系。”隋萌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改动频率也是治疗手段。忙什么去?”
“林阿姨的案子要开庭了。”秦冬阳答,“林律的伤没好,我是主辩律师。”
“加油!”隋萌立刻说,“我很想去现场,可惜时间都约出去了,不能随便改。”
“我会加油。”秦冬阳的眼神由柔和变坚定,“能不能帮到林阿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和网络上的闹闹哄哄不同,庭审现场挺清净的,除了控辩双方只有当事人的近亲属和少数几个想得到一手庭审资料的自媒体人。
林英没有亲友到场,势孤力单,凄凉无限。
程序走得无大水花,原告方提出控诉,秦冬阳严格按照辩护规则阐述了驳斥意见,之后就将辩论权交给了林英。
积案如山,正常情况下,主审法官没有耐性多听题外话,鉴于秦冬阳提前做了恳请,正值壮年的女主审官很难得地给了林英十分钟的自辩时间。
林英却没强调事发经过,只是缓缓地说,“我都七十多了,在最应该慈祥和蔼的岁数弄伤一个年轻孩子,令他受苦,真的很抱歉,为此我愿意承担他的医疗费用。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赔他什么呢?
豆子也曾很淘气过,它小时候非常活跃,没少闯祸,经常撞翻花盆,冲路人叫,也把排泄物拉在道中间过,作为它的主人,所有责任和后果都该我来承担,我不质疑,可它不能活吗?它都老得无害了……”
略顿了会儿,林英在女法官和人民陪审员的注视下继续说,“我是没有本事的人,没法给它一片草地一方院子,豆子落在我们家,同我儿子一样,能享受到的东西不太多,总是得听规训,尽量不影响到别人。无论能不能被广泛喜欢,它真老了,不能跑了,出去也是在我怀里睡觉,一点儿也不吵了。我只想抱着它多感受感受外面的阳光和风,让它听听世声,闻闻外面的空气,知道自己还活着呢,这不行吗?
和豆子一样,我也老了,老到看不了书,电视也得戴眼镜瞧,还跟不住飞快滚动的字幕。再也不能为国家和社会做任何事情了,没儿没女,举目无亲,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一天。到了这个年纪,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我的努力,我喜欢出去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热热腾腾地生活,从中获得精神支撑,回去和豆子相依为命,真的没想妨碍谁啊,没想同任何人起冲突……
我知道法律会很严谨地考量七十岁以上老人的刑责问题,也听说原告坚持诉我的罪只是为了立身正名,希望他的职业行为得到肯定,可是,即使大概率不会真的坐牢,即使我也愿意补偿这个孩子遭受到的医疗痛苦,我还是不想认这个罪。我想对他说,孩子,是你粗暴在前,才有下意识的反抗。即使你受伤了,也该正视前因后果,不能颠倒是非。我的余生无罪不是争一时之气,而是为所有终将步入暮年的人争一口追求尊重保持尊严的心理底气。接受正当管理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有不当之处,可以接受惩罚,但是十多岁的豆子和七十多的老太婆都有权利活着,活到自然规律物竞天择,这才是文明社会对待老弱之躯应该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