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园囿之中。赵眜听得泪流满面,用衣袖不住地擦着眼角,连声呢喃着:“孙儿不孝,孙儿不孝……”
这时橙宇一声断喝:“你说得好听,武王既然这么怀恋故土,为何还要颁布转运策,禁绝北人入境?”
“人的意志,会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化。当年任嚣健康之时,也没考虑过交权给武王,直到病入膏肓,才被迫托孤,对不对?十六年前,武王尚算康健,自然有他的考量,可随着年老体衰,意气衰减,所以才会对任延寿发出那么一句感慨-乃祖之忧,今知之矣。任嚣临终前的考虑,我也能体会到了。”
“所以武王到底什么意思?”赵昧急切道。
“普天之下,能让武王放心把南越交托出去的,还能有谁呢?”唐蒙道。赵昧周身一震,他再愚钝,也听出了答案的意思,双眼下垂,慌乱地喃喃道:“难道……难道这才是武王的意思?”
唐蒙说到这里,缓缓把视线对准了橙宇:“我不知道武王的这个想法,是何时萌生的。我只可以确定一点,武王的心思转变,对某些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到了那一夜,某些人大概觉得再不动手,只怕无法挽回……”
赵眜强抑住惊惶,身子前探:“两位丞相,那一夜,武王到底跟你们议的是什么事?”橙宇还没回答,吕嘉抢先伏地道:“武王所议,乃是转运之事。”
吕嘉说得含糊,但结合之前唐蒙那一番感慨,任何人都能听出暗示。
转运策已持续了十六年,武王突然召集两位重臣连夜商议,莫非是心境有了大变化,要改弦更张?橙宇怒不可遏:“吕嘉你这个混蛋,简直瑚说!”吕嘉一捋胡髯:“难道不是?”橙宇吼道:“是这些事,却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吕嘉同情地看了橙宇一眼,根本不屑辩驳,默默退开。
橙宇的脸色从红至白,又从白至青,密密麻麻的疹子鼓到几乎要爆开。他发现自己仍未从唐蒙的陷阱中挣脱。那家伙根本不是在辩驳,而是在一步步营造着情绪,在心理上持续做着暗示。一旦形成了氛围,任何事情都会粘在上面,有如一团渔网,看似全是漏洞,实则难以挣脱。
橙宇终于想明白了,不能被唐蒙牵着鼻子走,那只会越来越被动,只能从最根本的动机上去否定对方,于是他扬声质问道:“你一个汉使,瞒过南越所有人,偷偷跑去独舍调查武王,目的何在?”
唐蒙咧开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我说我是为了蜀枸酱,你信吗?”说完之后,他冲赵昧深施一礼:“臣一面之词,揣测而已。至于是非曲直,还请殿下亲自审验。”说完一甩袍袖,站回甘蔗身旁。
“你……”橙宇大怒,正要训斥,赵昧已冷下脸,径直拔出佩剑,看也不看橙宇,直接对吕嘉道:“吕丞相,请你派人去莫毒商铺查封账簿、收押相关人等,一定要给本王彻查到底!敢有阻挠者,有如此案!”
一道锐光闪过,赵昧面前的桌案登时缺了一角。这位南越王,还从未如此果决过。
吕嘉面无表情,拱手称是,转身对吕山吩咐了几句,后者立刻离开大殿。直到这时,赵昧这才转过脸来,对橙宇淡淡道:“左相,兹事体大,本王不会轻信任何一方的言语,需要彻查才好。您身体有恙,暂且先回府休息吧。”
话虽这么说,可赵昧居然让吕氏去查案,倾向已极为明显。橙宇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一挺胸膛,席地而坐,双手掌心朝上摊开:“老夫不走!老夫从没有加害武王,问心无愧!我今天就在这里等着,看他们能从莫毒商铺查出什么来!”
这是岭南部落的辩罪习俗。谁若被指控有罪,就会摆出这样的姿势,当着整个部落辩白,即使是酋长也不得干预。赵昧既然被土人尊为大酋,也只能按这个规矩办事。
被橙宇这么一硬顶,谁也不敢离开。众人被炎热的日头晒得有些发昏,又不敢进那老屋,只好分散到一棵棵枣树下。可惜枣树早已枯萎,再没办法为他们遮蔽艳阳了。
庄助走到唐蒙面前,兴奋几乎遮掩不住。这次不光绝地翻盘,把橙氏几乎扳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确认了赵佗临终前的政治倾向。以赵眛对祖父的亦步亦趋,再加上吕嘉作为盟友的配合,接下来国策必会变化,这可比在五岭之间寻一条通路更有价值。
“唐副使,没想到……你还是个纵横家啊。”庄助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唐蒙大病初愈,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有点虚弱,只得无力地对庄助点了点头。庄助也知道他的状态,一拍胸膛:“你好好休息,接下来的谈判,就交给我好了。”
他一整衣襟,阔步走向吕嘉。这时候一定要趁热打铁,敲钉钻脚,把大事定下来。
吕嘉今天格外安静,即使眼见宿敌吃瘪,也不见他有任何激动,他就那么平静地站着。直到庄助走到跟前,吕嘉才睁开眼笑道:“没想到汉使之中,竟还藏着这等犀利人物。老夫真是看走眼了。”
庄助此时正在兴头上,不计较他话里的隐隐挑拨,对吕嘉道:“接下来可要倚仗吕丞相了。”吕嘉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再等等?”庄助道:“我等在南越的时日有点长了,怕陛下等着着急。”
他与吕嘉早有约定,如今橙氏将倒,那么受益最多的吕氏,也该有听回报才是。吕嘉捋髯一笑,从容说道:“也好,总不能功劳都让外人占去,倒显得我等无能了。”
赵昧正半靠在老屋墙壁上,伸手用力揉着太阳穴,刚才那一番刺激,恐怕他的失眠会更严重了。赵婴齐小心地端着一碗庖厨刚送来的蜜水,站在旁边伺候。
吕嘉走上前去,跪倒在地,刚才还从容不迫的神情,突然间变成泪如雨下:“我等无能,竟不知武王临终之前是这般心绪。我们做臣子的,疏忽如此,实在是有愧于武王,也有愧于王上。”
赵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也是泪流不止:“别说你们,连我这做孙子的,都体察不到他老人家的苦衷,实在不孝,不孝啊。”他哭了一阵,对吕嘉道:“别的先不说,武王之灵,你看该如何告慰才好?要不要再去白云山祭祀?”
吕嘉思忖片刻:“武王之憾,乃在怀恋故土,只在白云山致祭,恐怕无济于事。”他把视线转向旁边的赵婴齐,顿了顿道:“世子年纪也不小了,不妨请他代表殿下,身携武王灵位北去,到祖籍致祭,如此,方可以告慰祖灵。”
听到这个提议,在一旁伺候的赵婴齐手腕一哆嗦,差点把蜜水碗打翻。
吕嘉所言,可不光是致祭的问题。南越王的世子若去真定拜祭,必得大汉朝廷批准才行,而且去了真定,肯定还得去长安向皇帝致谢。这个提议,本质上就是送世子去长安做人质,只不过换了一个更加“孝顺”的说法罢了。
庄助站在唐蒙身旁,一直望着那边。只见吕嘉不时顿首,似乎不停地在讲话,赵氏父子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态度不甚激烈,可见谈得颇为妥顺。赵昧性格柔弱,并没有什么明显倾向,赵婴齐更是心慕中原,只要扳倒搅风搅雨的橙氏,便没什么障碍了。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内袍已然溻透,极少出汗的身体,在刚才居然遍体沁汗。
吕嘉很快就谈完了,回到庄助身前。庄助问如何,吕嘉稳稳一笑,只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庄助双眼发亮,一份偌大的功勋,浮现在眼前。他转过头去,看向那位真正的功臣,发现他正背靠着枣树,啜着蜜水。
这蜜水是宫厨送来的,却被甘蔗抢着端过去,还小声对唐蒙说:“他们这里的蜜水调得不好,等下出去,我给你弄点好喝的。”唐蒙知道这是小姑娘表达欣喜的方式,摸了摸她脑袋道:“你阿姆这次总算清白啦,等此间事了,去莫毒商铺问明白你父亲的下落。到时候转运策一废,他就能来南越跟你团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