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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第1页)

唐蒙缓缓抬起头,苍老疲惫的面孔面向天空:“在下本是番阳一个碌碌无为的县丞,苟且偷生而已,风云际会之下,被推至这个位子,实在是德不配位。这些年在西南修路,自觉筋骨劳损,心神消磨。如今总算熬到南越归附中原,我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了。”

路博德颇有同感地点点头。西南修路可谓艰苦卓绝,换了他,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你不做官,那去哪里?”

“我打算去牂牁江边,梭戛港旁有个小寨子。如果路将军有机会路过,我招待你吃酸汤白条鱼。我有个独家秘方,滋味妙绝,天下别的地方都吃不到。只消加些枸酱……”

唐蒙一说起这个,神情忽地变得兴奋起来。可惜路博德忽然起身,因为西方有哨旗摇动。

他们同时起身,举目望去,只见珠水上游一片帆樯如云,如大潮奔涌,朝着番禺城倾压而来,仿佛连天地都随之震动起来。

南越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唐蒙意态平静,从怀里掏出一朵花来。这是一朵刚刚自路旁采下的栀子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胖手一松,小花便旋了几圈,落入珠江,很快便融入碧绿色的江水之中。

全文完

后记

本文的源起,是《史记》的《西南夷列传》里的一段记载: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牁,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上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馀人,从巴蜀筰关人,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牁江……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因为一种食物而被灭国,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例。

这个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其实不是唐蒙这位美食侦探的经历,而是它所展现出的地理认知。

大家读文的时候,也许会替主角们着急-明明那么明显的地理关系,你怎么会想不到?是不是人设太弱智了?请大家一定要记住,我们今人不必俯瞰地图,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中国疆域的形状,这是属于现代人的观念。但这种地理观,并非与生俱来,也不是一瞬间形成的,而是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才能演化而来的。

在唐蒙的时代,张骞尚未凿通西域,南越尚未归附,东海之外茫然无知,西南也只能笼统地以诸夷来概括。在那个时代的西汉人眼中,中原之外的广大地区被重重迷雾所笼罩。若要把这些地图点亮,需要有勇气、有谋略以及有着超越时代的地理直觉。张骞有一次去大夏国,发现当地有蜀地产的布匹,问他们说哪里买的?当地商人说,这是从身毒(古印度)买的。张骞立刻意识到,说不定存在一条大汉通往身毒国的商路啊!他赶紧汇报给天子。天子派遣了使者前往西南寻找身毒国,可惜滇王得知之后,把这些使者强行留在昆明,这次探索无疾而终。但是整个西南地区的地理大势,在中原王朝眼中,又变得清晰了一些。

正是有唐蒙、张骞这样的人不断探索,才把“茫然无知”变成“显而易见”,开启了汉文化向外拓展的大潮,乃至形成今日之版图。地理认知改变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最后说说本文的主角枸酱。

在《史记》的各处记载中,此物一直写作“枸酱”,而到了西晋年间成书的《南方草木状》,又将之写成“蒟酱”。至于它的真身到底为何,历来众说纷纭,从古至今猜想至少有十几种:蒟蒻、蒌叶、筚茇、竹茶、扶留藤、枸杞、魔芋、红籽树、枳棋、海椒、生姜等等,并无定论。

本文既然是小说,便选取了其中一种可能性,敷衍成文,并非定论,望读者察知。至于真实历史如何,只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发现唐蒙墓葬,而且唐蒙把自己这一件功绩留下详细记录陪葬,我们后世之人才能有机会一探究竟了。书中涉及的南越国各种风土、掌故、用具、建筑风格等,皆有考古佐证。比如赵佗在独舍种下的那几棵枣树,即来源于南越王宫水井里出土的两枚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壶枣一木”字样,足见赵佗思念家乡之心。大家有机会去广州的话,可以去南越王博物院看看。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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