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们只是朋友,荆白也不可能将白玉抛掷一旁,何况……
何况在白恒一死去之前,他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荆白爱他。
荆白那时或许自己都不完全明白,但爱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懂爱,不代表不会爱。他的爱意在每一个眼神的关切里,在每一次舍身相救中,在每一滴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的眼泪里。
白恒一早在喜欢上他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人在情感上总是慢半拍,所以真知道要死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只管他要个名字。
白恒一从前是一个副本换一副皮囊,没有人认得出他,他随心所欲地活着,也随时准备无名无姓地死去。可荆白记得他这个人,记得他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每一个身份。
他知道自己在荆白面前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人,才开始期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至于死前还能剩下一些余力去修复荆白的白玉,那都是意外之喜。
因此,从记忆恢复以来,白玉到底去了哪里,就是白恒一心里一直揣着的疑虑。可惜荆白现在完全失去了关于“塔”的记忆,他想旁敲侧击一下都不行。
他越想这副本,越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荆白,那就是"塔"做了什么,可这同样有说不通的地方。
白恒一想着想着,脑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大脑快要发热过载,只好用力抹了一把脸,强制自己停下。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神像抬手时那木头摩擦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恒一回过神来,就见它那根细长的手臂,连带着宽松的袍袖,都停在了半空中。
原本跪伏着的大汉们也留意到这动静,纷纷抬起头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它。
它手指捏的那个打坐的手势变了。
不知是因为手指动作的雕琢比手臂精细得多,而且它到底没有真正的骨骼和关节,总之,它变幻姿势的样子并不自然。
那五指与其说是活动,不如说是在蠕动。
偏偏它手的雕工极为精巧真实,和人手的比例也极像,配着那端坐不动的姿态,平和秀雅的五官,那种神圣而又虚假的模样,竟然看得荆白胃里翻滚起来。
神像的动作却悠然自得,不紧不慢。众人眼见着它原本的手型经过数度扭曲,逐渐变成了一个指认的姿势。手势变化之后,手臂则在左右两边徘徊了片刻……
它徘徊的数息,气氛几乎凝固住了一般。几个纸人大汉的背都不自觉地直了起来,等待着它的裁决。
罗意的下半身被踩扁了,现在连上半身都几乎蜷成了一团,显然正处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中,不知心中是如何煎熬。荆白这时的心态倒放得很平,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出戏都得想办法继续演。
可他始终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目光下意识地往白恒一处瞥了一眼。
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现在的气压明显低于平时。他是纸人,白天再英俊的五官,午夜纸化之后,虽然骨骼仍在,但到底会显露出几分非人之感。何况现在……
荆白感觉到白恒一身上似乎涌起了某种不自觉的杀意。他的视线微微下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神像的手臂,是那种极度专注的注视,因为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荆白在看他。
那种感觉和他平日的气质不符,荆白感觉他眼中的那种冷,更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审判。
和台上那尊塑像不同,他无须摆出端坐的姿态,只这样平静地注视,就远比它更加超然,近乎太上无情之感。
神像在审判陈三娘,白恒一在审判它。
在白恒一不带情绪的注视中,神像的手再次缓缓移向右边。荆白余光注意到它这次的移动格外缓慢,似是要停下的样子,方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它身上。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那只手忽地重重往下一沉,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