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飒笑笑,先没说什么。她很少跟不太相熟的朋友谈父母家事,可她今天心里本就不畅快,大姐又对她这样推心置腹,把生命中的痛楚都无私地分享给了她,她觉得没理由藏私。
她望着窗外的空地,沉吟片刻,也决定以诚相待:“其实我们刚来的那几年,也很不容易的。”
大姐有些诧异地瞅着眼前一向爽朗的中国女子,听她缓缓打开记忆的隧道:“我是个遗腹子,还没出生,爸爸就去世了,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她在中国的时候,是个中学语文老师,收入普普通通,我们家境也一般。我呢,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比较贪玩,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我妈怕我以后没出息,活得太艰难,愁得要命。听人家介绍,上网认识了我继父——这边的一个大楼的门房,然后就带着我嫁过来了。”
大姐有些惊讶,正不知如何接话,陈飒啜口纸杯里的薄荷茶,接着说了下去:“来了以后,我妈也有你当时的困境,英文不行,教中文的工作也不好找。办公室工作,人家也不要她,又不能整天在家干耗着——我继父的工资根本支付不了三个人的开销。就是吃救济,也得是工作满几百个小时以后,才够格。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一家职业介绍所找了个工厂临时工先干着,每天累死累活,她骨子里又傲,跟厂里人没几个处得来的,搬那些箱子盒子就没人帮她。有一天,就把胳膊扭了。”
“哦。”大姐发出一声同情的感慨。
“不严重,但是属于工伤,她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去医生那儿开了单子,声明要好好休养。因为根据安省劳保局的规定,她的休养恢复期,如果回去工作,雇主只能变着法儿,给她安排轻松的活计。”
“哦,我听过的。”大姐点头。
“她的直接雇主不是工厂,是职业介绍所。所以那家介绍所没办法,就安排她在他们办公室整理了几周文件,给他们的那些猎头、招聘人员打打下手什么的,特别轻松。我妈是个单纯的人,她以为自己殷勤一点,几周后,‘伤’养好了,人家搞不好就愿意留着她,在办公室干活,不用再回工厂了。”陈飒凄然一笑,“但是你知道——这样的美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大姐点头,使劲点。感同身受。
陈飒顿了一顿,眼圈鼻头全红了:“所以几周后,他们通知她第二个星期一,要么回家,要么回工厂的时候,她就崩溃了,在人家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那天开始,她就变了,动不动就痛哭流涕,要么就一个人坐着发呆后来医生诊断,说是忧郁症,而且是重度忧郁症。”陈飒的喉头哽住了。
“那些日子,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大姐说。
陈飒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大姐忙给她递上咖啡店里的环保纸巾,自己也忍不住陪着流泪。
“咦,咱们俩今天是谁访问谁呢?”缓了一会儿后,陈飒自嘲地笑。
“是啊,谁访问谁呢?”大姐也笑。
两人眼含残泪,笑作一团。
“后来,她吃了两年抗抑郁的药,总算好了。现在就是有时候说话想问题的逻辑,有点——”陈飒字斟句酌,“奇怪。除了这个,其它都还好。”
“那就好。——介意我问问你继父对你们好吗?”
陈飒的脸又黯了下去:“好,比亲爹还好,可惜——他去年不幸去世了。”
“哦,不。”大姐忍不住把手摁在胖乎乎的胸口,这不相干的故事听得她心里作痛。片刻,又关切地问:“那你妈妈没事吧?”
“没事。我当时也很怕她有事,还好,她这回没事。”
“那就好。”大姐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心里翻江倒海的。
“我们中国人常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中国的很多父母,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他们的一切,我妈就是这样。她完全是为了我能有个好前程,才嫁到这个国家,不然以我的学习成绩、我们的家境,我在竞争激烈的中国社会很难有出路,只是没想到加拿大并不是我们设想的那个样子。”陈飒叹了口气,然后很笃定、又很有深意地说,“所以她要的东西,我也尽量去满足。她不喜欢的,我也绝不沾染。”
大姐点点头,表示完全地理解。
告别大姐,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等她的这一个多小时,安童一直在沙滩边的公园里瞎溜达,这时候见着她,他立刻憨憨壮壮地朝她跑来,脑袋上还戴着那顶滑稽的“熨斗”——沙滩边风大,吹得头冷。
还好,这回陈飒没有那么不待见他的“熨斗”,刚刚跟大姐提到了爹地去世的事,她连带着记起了去年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安童完完全全就是她们母女心灵上的一盆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