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张姥姥苦笑着点了点头,“鬼生的娃儿。”
她望着钟错,眼神流露出几许哀伤:“雨阳……是我最小的女儿。她是个女孩儿,却比她哥哥都爱闹,平日里最喜欢跟着靳飞——我收养的孩子——一起乱跑,呵……我那时候还怕她喜欢上飞飞,他们俩虽然不是血亲,可毕竟是同姓,自小叫着哥哥妹妹的,真生了情,也不是太好,可现在想想……还不如让她喜欢上飞飞,也比喜欢那个姓张的王八蛋要强。”
提起张保国,张姥姥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一开始我对他印象也不坏,这孩子长得俊,又聪明能干,傩巫家的孩子出身也不错,配得起我家雨阳,他还跟飞飞拜了把子……我那时候,是把他也当孩子看的。”
这些陈年往事其实不怎么适合说出来,可惜张姥姥也是憋得狠了,逮着钟错便忍不住抱怨。
“可惜我没批了他的八字看,否则八成能看出来,这孩子天生跟鬼乡犯冲!”张姥姥一巴掌拍在旁边的茶几上,红木的几案让她拍得一阵摇晃。
喘了几口气,张姥姥也觉出自己失态了。她摇摇头,对钟错苦笑道:“我们……这地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你也能看出来吧?”
“嗯。”何止一般的不一样。
“其实一开始,鬼乡也不是这样的。据我上头的老人说,早几百年前的时候,旁边的山里埋了个大人物。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改了这周围的山水,生气全朝他那儿跑,死气却跑到了这儿来,渐渐的,也就成了鬼乡。最早住这儿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在有了这名字的时候,鬼乡已经是个鬼跟人一样的地方了。”
这里从很久以前便是人鬼混居,生与死的界限十分模糊。在鬼乡,死并不可怕,因为那只是“再开始”而已。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死去,肉身生机断绝,但是魂魄却会继续清醒着生活,只是一开始会有些不方便,因为阴魂不能接触实体,但鬼乡阴气极盛,凝聚魂体的速度远超别地,用不了对鬼魂来说得太久就能恢复如常。
这一点也影响了那些生长在鬼乡却在日后离开的人,他们生活在阴气强盛的地方,身体自然与常人不同。就算离开家乡,意外身亡后灵魂也会下意识向家乡归去,在那里继续人生——第二次的生命远比第一次要漫长,很多老人都会选择看着自己的孙子、曾孙长大,心满意足后再悄然离去。
鬼乡的生活因此平静无波,温柔得不似人间。偶尔有些鬼仙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想抢来修炼,却无一例外地被鬼乡的居民赶走。唯一担忧的地府一直也没注意到这里,让他们生活得极为自在。
但是……
“这么多年以来,鬼乡真正算是‘死’了的,只有两个。飞飞,还有雨阳。”张姥姥说。
靳飞就不提了,鬼乡之人也有懂法术的,早能算出这孩子不在世间任何地方。他们不像狐狸似的傻,能明白这孩子怕是已经不在的事实,可鬼乡的人,就算死也该魂归故里,但他却没有。
鬼乡难得的遇到真正的死亡,张姥姥伤心欲绝,还是靳雨阳的安慰才让她渐渐恢复过来。那时候,张保国还不像现在这样不讨张姥姥喜欢,相反,她知道张保国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靳飞时,心里是有些感动的——她早告诉了张保国鬼乡之人“找”的结果,可惜张保国答得干脆:我不信那些阴阳鬼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我一天,我就要找他一天。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最终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两人成亲后,靳雨阳很快怀孕。张保国当时被派往边关,很难回来一趟,她也没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全心全意地祈祷着孩子能好好出生长大——鬼乡的环境固然不错,但也有小小的弊端:鬼乡阴气重,女人容易在身体里积蓄阴气,虽然习惯了之后生活无碍,却很可能妨碍孩子的长大。她能这么快有孕已经让她很惊喜,而这个孩子能平安出世长大,是她最大的心愿。
“跟外面那小山谷夹着的地方有座山,不高,以前飞飞都是从那儿来去的。山顶上,有棵老桃树,桃树亲阳,适合驱阴气,不知怎么的有了个说法:鬼乡的姑娘,只要能天天去那儿祈祷三个月,就能保了孩子一世平安。”说到这里时,张姥姥的眼中隐隐含泪。
那座小山本是靳雨阳走得熟透了的,根本不该出事,她当时虽然有孕身子却还不沉,干脆自己一人天天上山祈祷。结果……
张姥姥说不下去了,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冷静地说:“……找到她的时候,是在山下,说来也怪,那时候她身上根本不见外伤,就跟睡着了似的……”
靳雨阳失足坠山,张姥姥吓得不轻。她把鬼乡所有擅长法术的鬼都请了过来,求他们千万救救自己的孩子。众人也是各施手段,但不管是什么法术,都没有一点用处。眼见靳雨阳气息越来越弱,张姥姥越发伤心。在鬼乡,死不算什么,不过是再次开始。可是魂魄之身无法育子,靳雨阳或许能以魂体重新活下来,孩子却……
可最后的结果,却让他们极为吃惊,靳雨阳气息断绝,可她的魂魄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了身体里。
因为……
“孩子……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张姥姥这辈子过得最难的几个月。她亲眼看着靳雨阳的身体一点点消瘦下去,最后几乎是皮包骨头。可她的肚子却越来越大。最后,阴历七月十五,阳间阴气最重的那天,靳雨阳——生下了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