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着日子过日子,看数字一天天往后推移。不知梁拙扬在训练仓怎么样,是不是正经历着身体与精神的折磨。周斟眼中掠过抑郁之色。对于总有一天,将离开屏障奔赴前线的哨兵与向导,“折磨”是必修课。阴云飘荡,天色倏明倏暗,形成流动的光之河。周斟很长时间观察云层与光影的变化,直到门铃响起。前几天小区发过通知,说有维护人员过来,进行房屋水电设备的检查。周斟没有唤醒设置成休眠模式的s2,从椅子上起身,走去开门。出现在门外的,不是穿工作制服的维护人员。周斟怔怔注视对方:“程郁。”“小斟,”程郁逆着日光,露出温和笑意,“好久不见。”特殊管控区的独栋房屋,专为高等级哨兵向导建造,一模一样的结构,就连里面的陈设也相差无几。程郁父母都是军人,他从小在边境长大,无边无际的旷野任他奔跑驰骋。他不喜欢明川市高度标准化的建筑形态。除非不得不出差,他不会在这儿居住。但眼前制式化的房子,给他的感受却格外不同。因为里面的人。这套房子的居住者是周斟。周斟日日夜夜住在这里……每个空间都存在他安静、轻缓的呼吸。程郁把目光从客厅墙面的抽象画收回,转头注视周斟。自战场分别,两人一年没再相见。周斟还是同以前一样,清瘦、苍白,即使被阳光映照,面容也依然泛略显病态的凉。那场战役对周斟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s+级别的哨兵,失去自己精神体,是比死亡更毁灭性的打击。程郁深吸口气,调整内心情绪,出声打破沉默。“小斟,”他语速很慢,斟酌每个吐出的字眼,“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这半年在卡托省,因为工作关系,我需要频繁跟当地政要和商人打交道。在最近一次工作接触中,我获得了一个你可能会在意的情报。”之前程郁为这事给周斟打过电话,中途有人到周斟旁边,没等程郁说完,周斟就匆匆挂了电话。程郁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袋递给周斟。程郁就坐在周斟对面。晌午明媚日光之下,周斟本就苍白的面容,在目光落向纸页时,愈发失去血色。程郁心神一震,很想伸出手,把眼前男孩搂入怀中,他皱紧眉头,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已经没有资格对小斟这样做。一年前那场惨败的任务,周斟主动承担所有责任,但其实从头到尾,周斟并无任何过错。是副组长金,提出主动攻击k-011区域暗物质。周斟当场反对,认为k-011区域暗物质成分未知、风险太大。但金有自己无可奈何的需求。他即将退役,前几日妻子来信,说孩子病情复发,需要高额手续费和持续康复训练。他必须在退役前立功,为生病的孩子谋得帝国特设的补助。金冒险带领整个小组闯入k-011区域,结果,全体遭遇暗物质欺诈。全组一共八名队员,跌入镜像。而为救他们也进入k-011区域的周斟,却碰到了更危险的情况。他坠入幽深、鬼魅的暗物质漩涡。即使强大如周斟这样的哨兵,也无法在缺乏向导支撑的情况下,独自承受漩涡冲击。周斟在里面困了整整七天,当漩涡终于吹散时,周斟虽勉强捡回一条命,精神体却被彻底摧毁。程郁不知周斟在那漫长的七天里遭受了怎样的痛苦。暗物质漩涡里的七天,感官会被无限放大,仿佛七个月、七年、七个世纪……“一辆汽车驶向岔路口。一边是遵守规则过街的一个人。一边是不守规则的很多人,汽车驶过去,势必导致一方伤亡。汽车该朝哪条路开?”向导程郁,出身军人世家、从小被教育“理性第一”的程郁,在那一刻,选择进入镜像,救出八名队友。最终只有三人获救,包括犯下错误决策的金。而失去精神体的周斟,当他在医院醒来后,揽下了全部责任。金跪在周斟病床旁,痛哭流涕,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抽打自己。周斟靠在床上,始终一言不发。如果金承担责任,将遭受严厉处罚,不只失去退役补助,还可能面临军事审判。金患病的家庭无力承受。周斟从前线调回明川市,暂停一切公职。程郁耗费半年时间,身体的伤才逐渐痊愈。他紧接着被指派为“临渊行动”成员,以政府特派调查员身份前往卡托省。金则背负一辈子的悔恨枷锁,黯然退役、返回故乡。战功卓著的第九分队,自此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云层漂移,房中光影变换。周斟寂静坐着,一动不动盯牢只有简短几行信息的文件。程郁缓缓开口:“当年,周则弥自大学辞职,在托卡省建造研究所。他的重要资金来源之一,是托卡省某个名叫赫尔德的军火商。”“周则弥在赫尔德的支持下,利用当时托卡省还不属于帝国辖区,持续进行分化研究。但当他研究就要取得突破进展时,他突然停止所有研究项目,摧毁实验室,离开托卡省。”程郁说得并不连贯,省略诸多内容。其实这些本不需要他来说……因为对周斟而言,周则弥是特别的存在。周则弥是他父亲。周则弥所进行的一切,周斟都是亲历者。程郁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下去。九年前,四月十七日,周则弥带十六岁的儿子周斟离开托卡省,因暴雨滂沱、汽车抛锚,临时住进高速公路旁一家汽车旅馆。暴雨持续了一整夜,地面都似乎在震动开裂。次日中午,旅店前台没有等到周则弥退房,她给房中打电话,久久无人接听。店员用备用钥匙打开门,不由惊恐尖叫了一声。昨夜那个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英俊男人,以吞枪自杀的方式惨死房内。他躯体歪斜、头颅爆裂,血液、脑浆与散碎的五官黏在墙壁上,仿佛宗教图腾。而昨天跟他一起走进旅店,身形瘦削纤细、俊美眉目透着忧郁的黑发男孩,却不知所踪。耸人听闻的死亡很快在当地传开。没多久zero派来专门人员,从警局调走案件卷宗,次日,像一场风卷走沙,这起事件被抹去,从媒体报道上消失无踪。包括他十六岁的儿子,也无法从新闻里觅得一丝痕迹。“周则弥认为自己销毁了所有研究资料。”停顿许久,程郁接着说,“但事实上,赫尔德手里还藏了一支试剂成品。他本想留给自己用,天不遂人愿,他罹患了某种浑身抽搐的怪病,不具备注射条件。最近他军火生意失败,加之年事已高、膝下无儿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