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与南楚相距千里,老师也从未收过苗族学生,若说唯一的联系,便是承平十年楚军扰境,王先生和老师带兵镇压,重创楚军,保边境二十年安稳。
此事虽是苗人理亏,但经此一战,苗人视师祖和老师他们为死敌,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莫非,此人是为了报国仇,欲将明学一脉彻底斩断?
沈黛愈想愈怕,拳头不知不觉攥紧,清风微凉,额上却渗出了细汗。
必须尽快找到此人,她心里这么想着。
怀揣着不安,堪堪一夜过去,沈黛几乎彻夜未眠,及清晨,她顶着疲惫至院中洗盥。苗人临水吃水,院中修几丛青竹,再用几支细长的竹笕引一泓清泉至院中,掬一捧清冽沁凉的泉水,困意顷刻消了大半。
“清安贤弟。”
听见有人唤她,沈黛拿汗巾擦了擦脸,见张赫面含微笑着朝她走近,“冯先生昨日受了凉,染了风寒,正好你今日无事,去替冯先生抓几服药来如何?”
“是冯老先生托我去的?”
张赫并不直接答话,“冯老先生一向体恤后辈,我们为他做些事也是应该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冯老和我都觉着你做事最踏实,我便自作主张找上你了。”
沈黛垂眸,自登船来,这几人一向指使自己惯了,尤其是这个张赫,打着冯老的旗号矫上意,嘴里说着关心的话,实则换着花样拿他们这些年轻画师当仆从。
沈黛本要推辞,想起自己正要出门打探消息,抓药兴许是个不错的由头,便应了下来。
张赫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将使者令牌给她:“花靖城街上多是巡逻士兵,切勿丢失此物。”
沈黛点点头,汉人打扮过于招眼,她便回屋换了苗族打扮,苗语称衣服为“呕欠”,她挑了件蓝靛色大领镶红布窄边对襟衣,下穿宽脚长裤,腰束红色织带,以帕包发,除了五官清秀白净了些,乍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苗族少年。
长街喧嚷异常,家家户户熏香烧纸,通身戴银的孩童在桥上嬉笑逐闹,脖挂长命缕,银花插作簪,好不热闹。沈黛估摸着今日许是什么节日,可因想着苗族商人一事,便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座石桥,至药堂,沈黛用临时学的苗语同大夫交流,那苗医开了几味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拿油纸包好,递给了她。
“掌柜,我是来京城寻人的,向您打听个事,您可听说过一个名叫刺罕的生意人?”
“刺罕?没听说过,听这名字不像是苗族,公子还是到别处去打听罢。”
沈黛有些失望,道了声谢,正要伸入钱袋拿银子结账,忽而看到什么,手上动作一顿。
不远处的柜台,一苗族姑娘脖上戴着银藤圈及双龙抢宝项圈,她从藤圈上取下一枚银环,交给柜台伙计,伙计拿戥子称了称,道:“不多不少,正好一两。”
沈黛这才想起,自己来之前曾听画师们说,苗人嗜银有来由,南楚银矿众多,且自古没有统一钱币,以足银为通货,制成银饰随身佩戴。此次晟使入苗,目的之一正是传度量衡。
也就是说,汉人用的银两尚未得到南楚官府认可,也未在民间流通。沈黛心中暗叫不好,她怎能疏忽至此,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掌柜见她迟迟未动,脸上出现惑色,沈黛干笑一声:“大夫,我今日出门不曾带足银,这药先搁在这里,容我回家一趟。”
药材都混在了一起,掌柜生怕此人赖账,借回家拿银跑遁,这一兜药便难处理了,于是面露不耐道:“公子腰上佩那物件不正是银吗,为何要多跑一趟?”
沈黛摸向腰上使者令牌,正要解释这并非银制,却听得掌柜惊呼:“晟使令牌?你是晟国人!”
话音落,药堂内所有人齐刷刷向这边看来。昨日晟使入苗动静实在太大,听说此人是晟使,伙计放下了手里的活,刚要迈出门的主顾也停了脚步,从头到尾打量沈黛这个异族人。
沈黛谦和行礼:“在下初来乍到,随身只带了银锭,并不知苗族商行规矩,还望原谅在下的失礼之处。”
“既是晟国人,缘何要做我们苗族打扮?你们在我楚国烧杀抢掠,夺了我们的山河,如今还要我们穿汉服习汉礼,踩碎我们的脊梁!你们根本不配穿呕欠,我这药堂纵是无一生意也不会卖药给你,你走罢!”
掌柜将药包拆开,“哗啦”全倒进了渣斗,围观群众闻言纷纷应和,什么“掌柜大义”,“晟兵在城内作威作福,欺凌弱小”云云,沈黛这才意识到,两方积怨竟如此之重。
“妄想派你们这些贼人来奴化苗人,消灭我们的文化!痴心妄想!”
“对,我们宁死不做亡国奴!”
“宁死不做亡国奴!”
任沈黛说破了口舌也难消他们心头怒火,骚乱中,有一二彪形大汉拽住她的胳膊,推搡她的肩膀。沈黛疲于招架,身子一下子向后倒去。
“哗啦——”
满桌药草,黄的、绿的、黑的四散在地,沈黛额头磕上桌角,鲜血汩汩流出,只觉脑子嗡嗡一片,苗人的吵闹声忽远忽近。
忽而外面有人高喊:“你们怎么还不上街,游神队马上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