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记忆。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
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关闭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码,再睁眼,她又会变成那个安静的、温顺的、永远坐在窗边看书的忒弥斯。
可本杰明,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头呢?你到底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舍不得这个意外觉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杰明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骨碌碌”的声音渐远,地牢里静得落针可闻。
忒弥斯到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时候,人终其一生,只是要一个答案。
但现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从秦手里带走了那条金鱼,此时正摆在手边。Miko,它对鱼缸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只会在水草里轻松愉快地吐泡泡,时不时对忒弥斯摇尾巴。
忒弥斯望着它透明的尾鳍,回想蜗牛区的雪与夜。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思考了什么……
她短暂的“人生”只有18天。
作为仿生人,忒弥斯她最后留给本杰明的,除了那具雪地里的尸体,还有一段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录音。
那天晚上,本杰明离开后,她对给她送饭的仿生人——其实她并不需要吃饭——对它说:“你会想醒过来吗?你会想活一遍吗?哪怕最后遍体鳞伤,知道一切都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会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本杰明把这段录音听了很多遍。
当时,那个仿生人无法作答,录音里只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运作声。
然后他听见忒弥斯说:“本杰明,你知道你的实验为什么永远无法成功吗?”
在本杰明的地下实验室里,还有成百上千个五代仿生人。它们整齐地躺在冰冷营养舱里等待唤醒,就像当年等待唤醒的阿尔文一样。
“……因为记忆无法被伪造。修改得再完美,编写得再精细……终究也是假的。”
只有感受永远真实。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里的炽热瞬间,是曾经有过的相遇与失去。这些东西永远无法被修改……哪怕会遗忘、会模糊、会混淆,会让人痛苦非常、无可自拔,却依旧会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动——
比如“我见过他”。
对阿尔文来说,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一个被修改、删除、伪造过无数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实。
但大雪夜里的拥抱已永远烙印在他心灵深处——那份感受来自于贺逐山,炽热而坚决,只属于阿尔文一个人。
于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感受让忒弥斯觉醒、让阿尔文不顾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要从“1182号复制品”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可这样的道理本杰明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弥斯为什么知晓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存在。但她击杀仿生人守卫、逃出地牢,冲到成百上千个营养舱面前时,一切为时已晚。
她连接了仿生人的脑机接口,奇迹般唤醒了那些从来无法“觉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断,将18天以来的所有人生记忆转赠给它们。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人,在贫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头擦肩而过的孤独的赏金猎人……那些真实的、鲜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弥斯闭着眼睛,轻声道,“Asa,在他们的语言里,‘治愈者’……你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喜欢游戏……现在是一名没有工会的自由职业者。”
“你叫K,是贫民窟里的普通租客,擅长格斗,喜欢打地下比赛……你不想再靠中间商危险的活计吃饭了。或许,明天,你想去执行警察那儿找一份‘机械保镖’的工作吗?”
她便这样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后一只营养舱面前。
最后一个仿生人安静地飘在营养液里。
应该这么做吗?秦会同意吗?忒弥斯难得感到犹豫。
可当那枚冷冰冰的、干瘪萎缩的机械心脏在眼前一闪而过时,忒弥斯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你……”她顿了顿,“你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忒弥斯说。
“你在蜗牛区长大,有一个很爱你的哥哥。你喜欢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果汁,喜欢双层牛肉汉堡,喜欢洗完头后小狗一样钻进哥哥怀里撒娇……”
你会有一条金鱼,她想,你得延续那个小家伙未开始便已然结束的生命。
想到这里,忒弥斯轻轻一笑,摁下开关,成百上千个仿生人同时进入觉醒程序。
一瞬间,实验室里警报四起,红色信号灯不断闪烁,地面剧烈颤抖,不断有营养舱门“呲——”声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