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楚美人的确是很奇怪。
楚美人如今正得宠,日日夜夜侍奉在皇帝边上,王望舒这个做皇后的自然早早就派人查过她的底细——此女原就是在萧妃宫里头伺候的,生得倒是极美,但却是个纸糊的美人灯笼,美则美矣,毫无半点可人之处。偏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皇帝忽而遇上了,好似忽然着了魔一般,先是在萧妃的偏殿里宠幸了对方,然后又把人带在身边,时刻不离,当真就像是遇着了真爱似的
王望舒原是不在意这个的,她对皇帝一向都是淡淡的,如今腹中已有孩子自然也是懒得应付皇帝和他那层出不穷的新宠。只是,有一回楚美人在乾清宫闹了一场,说是那些伺候的宫人对她“不恭敬”,皇帝居然就为了楚美人这一番闹腾,直接把边上几个伺候惯了的人都发落了一遍,便是大太监林忠也因为这事被调出了乾清宫。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望舒不觉咬了咬唇,语声轻了下去:“我那时候方才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想来起来要派人找了林忠来问话。结果去传人的宫人回来报我,说是林忠因为心里郁郁便成日里喝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脚滑落水淹死了。”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按住自己的肚子,心平气和的道,“林忠的死讯一来,我就知道这事必是不简单。我也不敢再耽搁,一面派人去搜林忠的屋子,一面亲自摆驾去乾清宫面圣。”
此时,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听到王望舒说的这些话,心情也都跟着一沉。要知道,林忠原是先皇后宫里的人,后来到皇帝边上的伺候,可算是伺候惯了的老人,又有先皇后那一桩旧情在,很是得皇帝信赖重用。可如今,皇帝竟然就为着那么一个小小的美人而发落林忠这个心腹,其中隐含着的深意自然是十分的奇怪。尤其是林忠的紧接着的死讯,更像是有人在暗中掩饰着什么。
谢晚春蹙了蹙眉,紧接着问道:“可是乾清宫的人拦着或是皇上不见人?”她是怀疑皇帝已经被萧妃等人暗中用某种手段控制住了。
王望舒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乾清宫里并无人拦我,皇上确是亲自见了我,也与我说了几句话,听到林忠死讯时皇上也很难过,还交代我让人厚葬林忠,给林忠那个侄子赐些东西。看他神色言行,神志清醒,并无异常。大约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他的面色都比往日里好多了”她蹙着眉头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徐徐的开口道,“我记得那时候我和陛下说了一会儿话,本是想要问几句楚美人的事,只是陛下不大耐烦,后来听说楚美人午睡醒了,他便直接打发了我,赶忙去陪了。”
也就是说,皇帝本人神志清明,甚至还能思考也能指挥边上之人,显然未曾被强行胁制。
谢晚春与宋氏的神色跟着一连几变,都有些难看起来。
王望舒说到这里,方才有些艰难的扶着自己的独自,撑着桌角慢慢的站起身来,她抬步去了边上的木架后头,小心翼翼的取了一个纸包来放在桌上,推到谢晚春和宋氏的面前。
谢晚春和宋氏都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抬头看着王望舒,等她把话说完。
王望舒却咬了咬唇,她静静的垂下眼,乌黑的眼睫就像是柔软的小刷子一样慢慢的颤了颤。她细声开口道:“我见过皇上后颇有几分疑虑又说不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有个边上洒扫的小太监趁着没人注意便悄悄给我递了一个纸包。那个小太监我也曾见过几眼,是林忠收的干儿子,他现今虽是调出了御前可仍旧是在乾清宫当差洒扫,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得这东西。”
王望舒说完了话便伸手把那包东西慢慢的摊开来,然后才郑重其事的道:“此物应是十分重要,甚至很可能关系到陛下,我也不敢叫太医院那些人来,只能直接交了母亲嫂嫂,出宫再找人来看。”
那包东西看上去到好似灰土,认真嗅一嗅却仿佛是熏香烧过的香灰。
宋氏与谢晚春都没小瞧了这东西,谢晚春伸出手,十分小心的把那包东西收了下来。
宋氏神色一凛,很快便又嘱咐起王望舒:“此事我们都已知道了,你如今都是快要临盆的人了,便不必再管这个,好好顾好自己便是,万万不可为此事涉险”说到这里,宋氏握紧了女儿的手,抬目望进她眼底,认真恳切的与她道,“舒姐儿,娘这一辈子最记挂的就是你们兄弟姐妹的平安。答应娘,别叫娘替你操心难过,好不好?”
王望舒适才说了那么一番暗潮汹涌的话,面上神色仍旧是淡淡的,但是当她听到宋氏这一番话,眼里的泪水便不由得滚落下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来,腮帮更显得透白起来,隐约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都说“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故而自从王望舒入宫之后,宋氏一直都是叫“皇后”或是“娘娘”,便是再亲昵的话也都隔了规矩,愈发显得身处深宫的她孤零零的,无亲无故。如今宋氏这一声叫“舒姐儿”却是教她想起那些窝在母亲怀里撒娇卖乖的日子,她眼睫轻轻的颤抖了一下,那些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都簌簌的落了下来,滚烫滚烫的。
宋氏瞧着女儿落泪自也是心疼得很,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其身上前揽住女儿的肩头,柔声与她道:“你说你,都长大了,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倒是又掉起眼泪了?”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有些哽咽起来,眼眶微红的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语调极尽温柔。
王望舒抓着宋氏的袖角,好一会儿才细声道:“要是不长大、不嫁人,那该多好啊?”她一手抓着宋氏的手臂,一手抓着宋氏的袖角,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是啊,她尚在闺中的时候,哪里知道世事竟能艰难至此?世人都以为皇后之位尊贵已极,可正坐上来了,看着那样的一个丈夫,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看着底下那些各怀算计的人她连觉都睡不好,日日夜夜的掉头发,那些难受的事情,她甚至不敢和家里的人说,一贯都是报喜不报忧,自个儿抱着被子暗暗流泪。
宋氏察觉到女儿的眼泪,一颗心仿佛泡在黄莲水里,又酸又苦,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好把女儿搂在怀里,就像是搂着自己的心肝肉一样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慢慢的抚着她的头顶,轻轻的叹气道:“你这孩子,又说傻话。”
是啊,傻话总是可怜又可爱的。
王望舒哽咽了一下,抱着宋氏默默地哭了一场,好歹算是送出了一口气,倒是舒服了些,这才有些羞窘起来。
宋氏替她理了理衣襟,倒是并不在意的模样:“你如今怀着孩子呢,难免要有些情绪。我怀你的时候啊,有一回气起来了,直接就把你的胡子给揪了一把下来。他还没发火,我倒是哭上了,弄得他最后只好坐床边压着气安慰我。”
王望舒听到这话不禁眨了眨眼睛,她想着一贯端庄的母亲竟也有这样的事情,倒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了起来,随即又缓过来了一些,轻轻的道:“恩,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