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眼神微变,倒是并不应声。
王恒之却用指腹在香囊上的喜鹊图案上摩挲了一下,道:“这般的好针线,送香囊来的人必是要费许多心力和时间。”他只是略一顿变转了话锋,“想来,送香囊给郑先生的姑娘必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郑达面色已然沉了下去,语调已然沉下去:“不过是个香囊罢了,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此时,水已烧得沸腾起来,王恒之连忙转过身,手忙脚乱的把热水倒进木桶里,用瓢加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然后又寻了个木盆和干净的布巾,这才有空接了一句:“不知郑先生可否想过,倘周国大军长驱直入,半壁山河沦陷,无数百姓无辜受难,那些坐在窗下给心上人绣香囊的小姑娘们可还能再绣出这么活灵活现的喜鹊来?我本以为,郑先生应与齐天乐不一样,至少,郑先生你明白先辈披荆斩棘、洒尽热血所守护的是什么。”
郑达垂落在身侧两边的拳头不知不觉间握了起来,他抿了抿唇,竟是应不出声来。
好一会儿,王恒之收拾整齐了,方才提着木桶要出门,顺手把那个香囊塞回郑达的手里,一字一句的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香囊乃是先生珍爱之物,我自是不会要的。”他一步一步的出了厨房的大门,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那位姑娘绣喜鹊,大约是想问你‘何时方才能有喜事’。”
直到王恒之的脚步声渐渐去了,郑达方才觉得自己紧绷的肩头松了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背对着窗口,半张脸都沉浸在夜晚的暗色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王恒之提着一桶热水回去,推了门就见着谢晚春正趴在床上与他招手:“怎么现在才回来?”说着,她一时儿又像是背着大人恶作剧的小姑娘,颊边梨涡隐约一显,“对了,刚刚有个小姑娘在窗口偷看。我就顺口忽悠了一下。”
王恒之坐在了榻边,顺手给她捏了捏被角:“快躺好,趴着对肚子不好!”
谢晚春没法子,只好翻了个身,又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脸“快来问我”的模样。
王恒之拿她没法子,只好伸手拧了拧帕子,先是用温热的巾帕在她额上擦了擦,然后便问道:“你怎么忽悠人了?”
谢晚春眼中黠慧之色一闪而过,垂落下来的眼睫纤长浓密,欢快的道:“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喜欢郑达那家伙的,她问我怎么住在郑达屋子里,我便说‘我是郑达特意请来的客人,郑达求着我住一晚’”
话声还未落下,王恒之已然伸手在她颊上拧了一下,指腹揉搓过那柔腻的肌肤,他心里软得很偏还是强自忍着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容来,瞪了她一眼:“你不折腾,就不舒服啊?”
“谁叫他一整天都不给我好脸色。”谢晚春振振有词的道,“就该也找个人,不给他好脸色瞧。”
王恒之真想再打一顿,忍了忍还是道:“那你也不该捉弄人家小姑娘啊。”
谢晚春本想说一句“夫债妇偿,天经地义”这一类的话,只是瞧了瞧王恒之那眼神,为了自家屁股的安危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嘟囔着道:“好啦好啦,是我太过分了,明日要是碰上她,我就把话说清楚了。”
王恒之这才笑了笑,重又拧了拧布巾替她擦了擦手和身子,见她身上那件海棠红的亵衣似有些轻薄,便问道:“冷吗?山里夜间怕是更冷,要不然我去找郑先生再要一床被子?”
谢晚春孕中脾气本就不大好,被郑达顶了几回,自然不大高兴,如今见着王恒之体贴又温柔,又被他这般顺毛一摸,心里头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撒娇着道:“不必了,你上来抱着我,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王恒之被她娇娇的语声逗得不禁一笑,随即又往木盆里倒了水,捉了她一双冻玉一般的脚放到水里,替她洗了洗脚,擦干净了重又搁回床上,道:“我去外头擦一把,一会儿就回来。”
谢晚春头靠在枕上,抱着被子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王恒之匆匆洗了一回——他是男人自不必像谢晚春那般讲究的洗热水澡,用冷水冲了冲,方才往屋子里去。因着洗漱过后,被褥暖和,孕中嗜睡,谢晚春倒是有些困倦了,见着王恒之来了便手脚并用的抱住了他,低低的道:“快睡吧,明日一准儿要有鸡鸣声,睡也睡不好。”
王恒之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随即又以指为梳替她理了理那一头披散下来的乱发,忽而道:“晚春,我刚刚在厨房看见有人给郑先生绣的香囊了”所以,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个?
回应王恒之那满腔少女心的乃是谢晚春绵长的呼吸声——她窝在王恒之怀里,不知不觉间便已睡了过去,很是踏实的模样。
王恒之暗叹了一声,只好拉了拉被子,与谢晚春一同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果然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谢晚春极是气苦,好在王恒之烧了热水,用热帕子在她脸上敷了敷,直到她清醒了方才扶她起来更衣洗漱。
郑达大约早已适应了这种悠闲的乡野生活,自是比王恒之和谢晚春醒得更早,他早上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法,顺道煮了一锅白粥,给谢晚春和王恒之还有门外守着的兵士递了几碗过去,口上道:“你们喝了粥,便走吧。”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看着郑达:“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郑达一脸欠揍的模样,冷冷淡淡的应声道:“你管我?!”
谢晚春多少也知道郑达的心态,她其实本意也是想要还玄铁令,既然郑达真的打算好了要与前事再不牵连,她也不好逼着别人。所以,谢晚春倒是没再说些什么,于是干脆窝在王恒之怀里,秀恩爱似的喝完了一碗粥,正要起身离开,忽而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郑达开口道:“你留一匹马,我自个儿去朱云关。”
朱云关便是西南与周国之间最大的要塞险关,玄铁骑一部分人马便留在那处。也就是有人在那里开了城门,使得周军入关。郑达既是说要去朱云关,其间之意自然是十分明白的。
谢晚春倒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便点点头道:“好吧,借你一匹,”她顿了顿,仿若漫不经心的加了一句,“此去周云关,路途遥遥,一路更有周军巡游,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还是小心些得好,至少留条命日后好把马匹还我。”
郑达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转过多少复杂心绪,终于沉声应道:“你放心。”他说了这一句话便端着网快回去收拾东西了。
谢晚春与王恒之都知道,郑达既是应了此事便不会反悔,且他再此地多年大约也有些私事要处理,他们这两个“外人”并不好在这儿碍事。故而,谢晚春与王恒之索性便与他告辞,先乘马车离开了,只留了一匹黑马系在郑达的屋子外头。
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屋舍以及小道,谢晚春忽然有些怅然起来,慢慢道:“以前,宋天河常说郑达书生意气太重,难免为感情所累,若逢大事,只恐担不得重任”她微微一顿,把头埋在王恒之的胸膛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轻轻的道,“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就像是半辈子一样,我不一样了,他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