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头人欲言又止,武周使者继续说了下去:“当然,在商言商,我们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正如太子所说,因地制宜才是世道发展的常态,你们这片看似贫瘠的冻土上,也有着中原所不能拥有的特色,自然也能用作交换。”
“……因地制宜吗?”头人喃喃自语。
又见那武周使者一拍脑袋:“说起来,我倒是忘记了一件事,太子之前和我提过,说你们还是宗族富户管辖着众多的奴隶,这个购置棉衣的钱对于寻常的大周百姓来说已不算多,对于那些奴隶来说,却可能还是一个要命的数字。你所顾虑的,是不是这个?”
“我……”头人咬了咬牙,不知对方到底真是无意提起的此事,还是有备而来。
在吐蕃境内的阶级划分,确实相当严重。
别看他在这些族人之中被选作了领头人,但他这个“头人”连一方千户都混不上,甚至还是挂名在那囊氏的千户名下。
非要算的话,在外人看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奴仆而已。
就算侥幸要比其他奴隶多出些许私产,还有着让一部分人听从他行事的本事,可一旦上头有令,他也只能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交出来。
这才是让他对于这群不速之客心生惶恐的缘由。
他怕自己做错了决定,就算没死在这群周人的手里,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死在他的“主家”手中。
而对于后者来说,若是想要他的命,甚至可以连理由都不要。
但也就是在他心中不断权衡顾虑之间,他听到那武周使者说道:“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倘若我大周兵马推进,直抵逻些城下,你们这些人都要重新被编入州郡户籍之下。”
“早年间奉行的是租庸调的缴税制度,但在边地,动辄有豪强私藏人口,侵吞田地,用租庸调缴税名目繁多,还容易让富户从中逃税。我大周已在南诏、辽东等地奉行两税法,以地纳税而非以户纳税。”
“此外,我们还将当年用于灾年与战备物资调派的度支巡官作为监管官员,严令边僻之地不得在两税法外私立名目。又以平准署官员考量各地当缴税赋,平抑物价,确保新税法推行。”
这头人自觉自己也算是部落之中的聪明人,还是难免在听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几分茫然。
这什么租庸调和两税法,他听不明白啊?
大概是他的疑惑表现得太过明显,那使者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么说吧,两税法下,土地越多,交税越多。在监管有力的情况下,你们这些人要想买得起棉衣,吃得起饭是绝无问题的。”
“当武周大军攻克吐蕃王城之时,这藏原之上,也将再无奴隶之说!”
他将手边的另外一件棉衣递交到了那头人的面前:“你觉得这是收买也好,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也罢,但我们出行之前,太子还有一句话让我们转达——”
“她说,这是她给出的许诺和……凭证!”
……
棉衣很轻,但放在人手中的时候,却好像有着逾越千斤的分量。
对于这些长期处在尚论大族统辖之下的吐蕃人来说,今日所听到的种种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梦中才会有的东西。
这一方部落的领头人虽然对于两税法这样的缴税律令依然一知半解,却还是在挽留了这些“武周商人”留在此地过夜后,如饥似渴地听着对方讲解与之相关的条文法规,也听到了更多对他来说陌生而又新奇的东西。
毕竟,在吐蕃,根本没有平准署这样的部门来调整物价,更不存在什么朝廷居中调控物资调配,让更多地方的人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是归属于那些大贵族所有的。和王室联姻次数多的,就变成了尚族,比如这一带所属的那囊氏。在朝中当大官次数多的,就变成了论族……”
“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就从领地各处征发,哪里需要花费一点金银资财,至于我们这些人,只要能够活命下来就好了,怎么还会去想从其他地方买到东西。”
所以度支巡官这样的东西,在这位头人听来,也只觉格外的费解。
可在听到对方解释这个官职是因灾年运送物资而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又难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份羡慕的神情。
抗灾这种事情,在他们听来更是有些不可思议。
藏原地界上冻土耕作不易,放牧又易受到天灾的影响,出现饥荒灾情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况。
“那你们的领主都是怎么做的?”
“能怎么做?”头人长出了一口气,“若不是怕我们死掉的人太多,会让其他奴隶主前来掠夺牛羊,大约他们都不想过问,生怕被我们拖累。”
“有些时候我们也会想……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些人就能做天神后裔,朝堂重臣,有些人却只能和牛羊为伍,图个生存尚且不易。”
上天何其不公道!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问道:“说来,你方才提到,你们的度支巡官要在灾年调研各处物价,将大批货物从一个地方运载到另一个地方。那……”
“若是度支巡官的家族领地上灾情严重,难道不怕他们先将物资运送到自家的地方上吗?”
在这位头人看来,这真是个最棘手的问题。
可他的话刚刚问出,就见面前的几人各自神态不一,却有一点相似,那便是直接笑了出来。
那武周使者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你难道以为,度支巡官这个官职,是以家族传承的方式选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