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说的“那帮人”是指反对税改的官员。
柳竹秋相信他的直觉,郑重请教:“阁老,您能否跟我透个风,国事真的艰难到不实行税改就无以为继的地步了?”
陈良机苦道:“荥阳君,老朽为官四十余载,一贯走中庸之道,你看当年唐振奇掌权时阉党何其嚣张?老朽尚能忍辱负重,不党不群,若非万不得已,怎会身陷争端?眼下国库的存银不足二百万两,辽东、浙江要用兵,各地要救灾,这些钱捉襟见肘啊。有的地方赋税已收到五年后,老百姓再也拿不出钱了,今年的税收肯定比去年更少,莫说军需,连明年藩王们的岁禄和官员的俸禄还没着落呢。”
他的肺叶严重受损,气喘吁吁说完这段话便接不上气。
陈尚志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呼喊:“爷爷,您先别说话,身子要紧。”
陈良机努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是裕儿吗?”
陈尚志瞧着不对劲,一边应承一边伸手在他眼前晃动,老陈两眼无法聚焦,竟已失明了。
陈尚志快急哭了:“爷爷,您看不见了吗?”
陈良机醒来便发觉自己瞎了,更预感命不久矣,满心惦记着要紧事,安抚孙子:“裕儿你先别插嘴,让爷爷跟荥阳君说话。”
陈尚志听话地捂嘴堵住哭声。
柳竹秋忙说:“阁老您说,我都听着呢。”
陈良机挣着命继续介绍严峻局势:“钟启宇一党只想捂紧自家的钱袋子,反对我提出的税改,想让朝廷增加田赋。你知道天下田土至少有六分之一被宗藩们占着,六分之一受灾荒着,其余的又有一多半被那些黑心无耻之徒隐匿着。剩下的土地得承担全国的赋税,农夫们种地也很难填饱肚子,实在经不起压榨了。”
土地兼并早就成为危及国家的大弊病。
首先是权贵宗室无节制地向皇家奏请赐田,各王府的庄田数量大多在数百顷到数千顷之间。
庆德二年长兴王之国,奏请并得到钦准的土地多达四万顷,这些土地明为投献,其实大部分是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
另一个疯狂蚕食土地的集团是文官和士子组成的地主阶层。
本朝善待读书人,只要考上举人便会免除田赋。因此,举人以上的读书人和文官多会想尽办法大肆圈占土地,而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也往往将土地挂靠在他们的名下,从而逃避交税。
几千万农民日夜不停辛苦劳作,所创造的大部分财富都进了这两个特权集团的腰包,百姓焉能不苦?朝廷焉能不穷?
柳竹秋趁老头儿咳喘,陈尚志喂水时询问:“我听说他们想把军饷加在田赋里,还要对一年三熟的地区额外加税?”
陈良机歇息一会儿含恨道:“还有更丧天良的呢,他们提出在各地实行赋税定额,征收不足的部分让农户‘包赔’。比如说一个村子本该有一百户人家缴税,其中五十户外出逃荒了,缺缴的税便让剩下的五十户摊补。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自古农民没饭吃都会造反,真要照他们的办法施行,不出三年两京十三省将遍地反贼,亡国恒于斯啊。我就是不同意他们乱来,想给农民们找条活路,除了已经在南方试行的税改政策,又提出对稻米、小麦、蚕茧等基本的农作物保价,故而招来今夜的杀身之祸。”
随着城市工商业发达,各地农产品的收购价不断被商户们压低。
比如蚕茧在庆德十六年售价是每斤一百八十钱,如今下跌至每斤一百钱,几乎跌了近一倍。这也导致桑农的收入大幅下降,有些人辛苦劳作一年到最后甚至收不回成本。
由官方为农作物制定最低收购价,防止大商户操控市场随意压价,是体恤民情的大好措施,也必遭既得利益者仇恨。
柳竹秋佩服陈良机的远见卓识,义愤道:“阁老提出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见,贪官奸商祸国殃民,来日忠奸善恶自有民心评断。我定会竭尽全力助您推行税改,与那些奸邪之辈抗争到底。”
陈良机灰白的眼珠渗出泪水:“荥阳君,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怕是不中用了。那些人成天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还说我提出税改是在藏私。天地良心,我陈良机为官这些年,该拿的才拿,不该拿的一文钱都没碰过。老家虽有些地,都是正经花钱购得,雇人耕种,每年抽取的租金也是当地最低的。我家屋子不够住,我还强令孩子们挤在一处,就是怕那些不成器的儿孙打着我的名号生事,才放在眼前拘管着,只敢让还算听话的老二在老家管理田产……咳咳咳……我、我虽不是忠勇刚烈的贤臣、直臣,可真算不上奸臣啊……”
他出身清流,位极人臣,临了时最在意身后名声,亟需可靠之人为其正名。
柳竹秋诚恳道:“阁老过谦了,当年阉党横行,您委曲求全,调停其中,保全了众多忠正之士。先帝正是看重您的人品才干才任您为托孤重臣,他没看走眼,您挺身提出的税改更是福国利民之壮举。小人顶多毁谤一时,而您的功绩必将得公论于千秋。”
陈尚志见祖父气息奄奄,面色青紫,已现弥留之相,听着柳竹秋的话,哭声溢出指缝。
陈良机这才想起儿孙们,忙问:“裕儿,其他人在哪儿?可都逃出来了?”
陈尚志撒谎:“是,叔叔婶婶和弟弟妹妹们都获救了,正在外面就医,大夫说都无大碍。”
陈良机放了心,猛然察觉孙子状态变化,狐疑:“你真是裕儿?你怎么……”
诀别近在眼前,陈尚志卸下伪装哭告:“爷爷,我好了,不是傻子了……”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柳竹秋机敏圆谎:“我带裕哥回四川后遇到一位名医,是他治好了裕哥的病。他现在已是正常人了,而且我俩早已心许,我是自愿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