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点鹿辞他们完全不曾想到。——其实罗姐并没有过世。在弥桑祖宅住下后不久,罗姐主动找弥桑妖月提及了收养之事。在罗姐看来,眼下是弥桑妖月将孩子领回膝下的最好时机:一来孩子年幼尚未记事,往后有大把时间能去培养母子之情;二来孩子的“父亲”已经离世,如若“母亲”也不在了,他便会彻底沦为孤儿。而弥桑妖月若将受灾属地遗留的丧家孤子收为养子,不仅不会惹人怀疑,在世人眼中还堪称一桩义举。弥桑妖月未曾料到罗姐会想得如此周全,更未料到她竟一直在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见弥桑妖月动容,罗姐淡淡笑了笑后立刻让她莫要想太多,声称自己所言其实也是出于私心——自从丈夫离世后,她便很多次想过要离开西南去别处走走看看,只不过那时肩负抚养忘忧之责,她总不能带着忘忧东奔西走。而今忘忧既已有机会回到弥桑妖月身边,她便也打算趁此机会更名改姓远走他乡,寻个山清水秀之地开始新的生活。弥桑妖月静静听完她的设想,却并不尽信这都是出于私心,因为她看得出来,罗姐对忘忧不是没有感情,如今肯做出这般“功成身退”的选择,内心必然也曾经历挣扎。弥桑妖月认同她的选择,同时也感念她的选择,所以在应允她这提议后当即拿出了一枚弥桑家的令牌塞到了她手中,告诉她无论去往何地,都可随时从弥桑家各处钱庄随意提拿。数月后,罗姐在弥桑妖月安排下于一深夜乘车离去,后对内对外都称其突发急病离世。就这样,弥桑妖月终于顺理成章地将忘忧收为养子,接回了自己身边。……海风微凉,车帘拂动。陈年伤疤就在这般沉缓地絮语中被弥桑妖月亲手揭开。时隔多年,她早已没有了当初汹涌澎湃的不甘和委屈,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已将过往彻底释怀。每当看见钟离不复和洛寒心出双入对,她都还是会忍不住如鲠在喉,哪怕她知道钟离不复对孩子的存在一无所知,哪怕她知道归根结底那一夜荒唐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活该吧。”弥桑妖月自嘲道。鹿辞久久无言。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师姐在明知钟离不复对她无意的情况下还将孩子留下的选择,但他知道那除了是出于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感同身受的为母之心以外,恐怕还掺杂着些许余情未泯,所以他虽不理解却也尊重。但是,钟离师兄的作为可就令人实在无法尊重了。——明明心有所属,却还来者不拒?纵然是师姐主动,纵然有酒意作祟,可这些是能拿来推脱的借口么?难道他心中就丝毫底线也无?“但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弥桑妖月低头看向手中书册,语气霎时冷硬了几分,“他到底为何要盗虱蛊,为何要对桑城和秘境下此毒手。”如果说当年的求而不得还只是让她耿耿于怀的话,那么在得知那场险些将忘忧也一并害死的屠城蛊患竟是钟离不复所为时,耿耿于怀刹那间便已彻底沦为切齿痛恨。但是,恨归恨,她却依旧想不通钟离不复的动机,想不通他那日带走虱蛊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好在,无论是她还是鹿辞和姬无昼,此刻想不通都已无须再想——悬镜台就将抵达,他们很快便能与钟离不复当面对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桑城遍地白骨,秘境荒草坟茔。这一趟,终须做个了结。……鹿舆在南海之上渐行渐深。不久后,仿佛忽然穿破了某种屏障一般,只一刹那间,当空明月被乌云遮蔽,轻柔海风变得狂乱异常,滔天海浪澎湃翻涌,掀起的水花甚至星星点点溅进了鹿舆之中。无涯苦海域内,风云诡谲。两侧轻纱并着前方车帘被狂风卷起,三人越过灵鹿头顶向前眺望,很快便看见了阴森海域之上微光闪烁的那座黑色岩山。无涯苦海悬镜台宛如一只蛰伏已久的庞大海兽,用头顶无数闪着凶光的妖异兽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靠近的猎物,像是要等待恰当的时机从海中扑起,一击必杀。然而灵鹿却不为所动。纵使周遭忽然变得凶险万分,纵使狂风试图阻挠它们的步伐,纵使海浪迸溅的水花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它们依旧无惧无畏地奔腾向前,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向远处光点。及近岩山,俯冲而下,灵鹿如利箭般蹿至海滩奔跃驰骋,最终稳稳停在了火盆林立的黑色长阶之下。早在鹿舆尚在远空时,岛上无数守卫便已警觉地发现了它的到来,此刻早有两列巡卫拦在阶前,见三人从车中跃下,领头者立刻手扶刀柄扬声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