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林间不计其数的灵鹿缓步而出,鹿角簪花成簇,在镜池周围驻足轻轻俯首,似是遥叩芳辰。姬无昼静静望着,只觉眼前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如梦似幻。转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先前数月鹿辞锲而不舍的反复尝试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不是心血来潮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因不能酿酒而起的胡作非为,而是为了今日,为了此刻他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无论是灵蝶舞翅还是流萤化字,无论是仙鹤衔花还是灵鹿俯首,都非是一朝一夕间促成,而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后才终于得来的结果。渺远笛音仍未停歇,而此时听来已是渐近渐近,竟像是从身后林间传出。姬无昼回眸望去,果见鹿辞一面吹着伏灵一面信步而来,眉眼弯起嘴角含笑,及至近前双手朝前一拱:“恭祝师兄生辰吉乐,愿师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迎着那灿若星辰的眸光,姬无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心头千言万语翻滚了一遭又一遭,最后却是只憋出了一句:“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鹿辞笑道:“自然是问师父的,他那里不是都记着吗?”说完,他又忽地显得有些失落:“不过只可惜,我也就只能给你过这么一次,明年这时候……你就要离洲了。”姬无昼没有说话,回眸再次看向了那梦境般的盛景。其实,一次便已足够。往后余生,我大概都不会忘记今夜。鹿辞兀自遗憾了片刻,复又打起精神道:“对了,你要许个愿吗?比如……以后离洲了可有什么想做的?”姬无昼认真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道:“没想过,你呢。”“我吗?”鹿辞抬眉笑道,“我想做的那可就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姬无昼道:“比如开个酒肆?”鹿辞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还记着那日在门外听见的闲聊,不由苦笑道:“那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就像吕师兄说的,我要是真开个酒肆,岂不就只能用来招待仇人?”姬无昼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像是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也未必。”这一声微不可闻,鹿辞根本丝毫没能察觉,而姬无昼却也未再多言,只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切,像是要把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印入眼底,烙在心间。雨恨云愁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其后的日子里,鹿辞依然会每日去藏书阁抄写酒方,依然会时常拉上姬无昼与其他同门一同前去诸岛,依然会以笛音驭灵,时不时派灵鹿大清早去扰师父清梦,或是半夜给童丧“送点吃的”。少年人总觉光阴漫长,从不觉得那有多么珍贵,惯来肆无忌惮地尽情挥霍,潇洒地以为永远不会有叹惋之时。而光阴,就在这样的不经意间悄然流逝。不久之后,洲中迎来了新一年的分房之日。这一回,分房的过程再没出现任何岔子——抓阄刚一结束鹿辞就找上了抽到姬无昼的同门,与他私下里交换了手中名签。当鹿辞抱着自己的一应杂物迈入新住处的房门时,几乎每根头发丝都透着得意,忍不住浮夸地对着屋里的姬无昼调侃道:“哟,这么巧又是和你一屋,咱俩这是什么命中注定的缘分?”正在铺床的姬无昼闻声抬头,默然无语地看了他片刻,随即竟忽然抿唇轻笑了起来,笑意中三分“看破不说破”的默许,三分“你说什么都对”的纵容,剩下的满是由衷欣然。结果他这一笑不要紧,却令鹿辞一时间看傻了眼,他就那么抱着满怀的杂物呆立原地,半晌未有动作。——这么久以来姬无昼一直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仿佛任何人事都无法令他那不动如山的俊美容颜染上温色。这还是鹿辞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真切的笑容,看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冰消雪融般漾起暖意,看着那一贯紧抿的唇角微微弯起柔软的弧度,鹿辞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久久未能回魂。……再往后的日子里,秘境中年长的师兄师姐们一个接一个离洲而去,而年幼的师弟师妹们却一个接一个顺水漂流而来。别离的愁绪与初见的欣喜接连不断地交织上演,演过春花烂漫,演过夏蝉声声,演过秋叶满地,冬雪皑皑。终于,又一年草长莺飞之时,姬无昼离洲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根本无须师父提醒,鹿辞便早已意识到了那日即将来临,于是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常常会不自觉地发呆走神,悻悻然闷闷不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无论他想些什么,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就仿若东逝之水终难阻,季末之花终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