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似她,长睫似她。薄唇似她。都似她。这本是承载着他所有期待和爱意降临的孩子,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连伸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甚至哪怕多看一眼都会心如刀绞。他当然明白妻子的离世无论如何也不该算在孩子头上,可他终究骗不了自己,他心底深处的确在怪罪这个孩子,怪罪他来得不是时候,怪罪他的降临令他与挚爱之人就此阴阳两隔。然而,即便再怪罪,那终究也是他自己的骨肉,他哪怕再狠心也无法置他于不顾。给孩子喂下些汤水后,姬远尘守着襁褓枯坐了许久,直至困倦的孩子沉沉睡去,睡醒的孩子再度睁开眼来,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在往后看来冲动至极的决定——他带着孩子下山来到河边,将孩子安置在木盆之中,亲手推入了长河。……开弓再无回头箭。江河东尽,一去不返。木盆顺流而下,不久便抵达了羲和洲岸,很快被秘境弟子发觉并捞上了岸去。初见襁褓中那块刻着“姬”字的木牌时,鹊近仙着实有些意外,紧接着他便发觉那木牌乃是中空,其内竟还夹着一张薄纸。纸上仅寥寥数语,却是道明了因由始末,鹊近仙看罢不由得唏嘘叹惋。叹惋之后,他又蓦地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难道……这就是-永生之契为三脉结下的那道无法割裂的隐线所带来的因果?如若这因果当真避无可避,那么商河一脉如今的后人又会如何?秘境里并没有出现商姓的孩子,一直都没有,倒是几年后被众弟子戏称为“乌鸦嘴”的小家伙颇有几分商家“示灾”的风范。鹊近仙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细想之后却又觉得这根本说不通——如果商家为避血脉之责连家姓都改了,又怎会还主动将孩子送来秘境?再往后,岁月悄然流转。鹊近仙眼看着姬无昼与鹿辞双双长大,眼看着他们明明尚未相识却已在不经意间改动了对方命运的轨迹,眼看着他们因为各种离奇的巧合渐行渐近,最终结下了不解之缘。鹊近仙对此并没有多意外,永生之契的隐线本就如此,代代先祖的相遇都是因机缘巧合。只不过……这俩孩子的缘分会不会深得有点太过头了?两人相熟之后时常同进同出甚至作弊换房也就罢了,可那偷瞄对方背影时令人牙酸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鹊近仙察觉到两人情愫的时间远比他们自己早了不知多少。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鹊近仙忍不住有些心虚——等将来姬远尘那家伙知道真相,会不会觉得是我把他儿子给养歪了?他的心虚着实不无道理。离洲的第一年,姬无昼刚上岸便循着木牌的指示准确找到了红叶峰,找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姬远尘。然而,这父子二人本就都不是善于交际的性子,又十八年未曾有过半点相处,初见那会气氛尴尬得连枝头乌鸦都鸦爪挠树。直至后来姬无昼在东海岸的酒肆建起,姬远尘时不时借打酒之由前去“光顾”,二人这才逐渐有了交流,逐渐对彼此错过的这十八年有了些许了解。三年之后,六月飞雪。秘境的覆灭突如其来。姬无昼义无反顾乘船出海,在镜池密室看到了鹊近仙留下的回忆,并将四方灵器带回了人间大陆。当姬远尘得知他这好儿子不仅仍要履行姬家一脉的寻邪之责,还决定将原本该由鹿辞这个守灵人背负的灵门化器之险也一并承担之时,他简直恨不得掘地三尺将鹊近仙揪出来兴师问罪。然而彼时鹊近仙已然失踪,下一任守灵人鹿辞又已身死,面对姬无昼那半分不听劝阻硬要一意孤行的执拗,姬远尘只觉气结而又无力。父子二人因此冷战许久。而就在这冷战的过程中,姬远尘竟是渐渐想通了许多——我有何资格生他的气?当年在他初生之时就险些将他活活饿死,后来又逃避似的将他送去秘境平白吃了那么多年苦,我何曾尽过为父之责,何曾对他有过半点养育之恩?更何况面对心上人离世,我当年的反应又能比他好到哪去?如今怪他冲动不计后果,可若易地而处扪心自问,我又何尝不会与他做出同样的选择?想通这些之后,姬远尘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主动将灵门化器之法对姬无昼道明,父子二人的关系也终于逐渐缓和。待到三大仙宫建起,人间祈愿殿遍地之时,姬远尘甚至由衷地生出了一丝欣慰与自豪之感——姬无昼所创的献灵祈愿之法比历来任何一位先祖所用的寻邪之策都要成功,免去了四处寻找邪寿的奔波,免去了苦口婆心的讨价还价,化主动为被动,令世人不仅心甘情愿地开启灵门献出邪寿,还为此争先恐后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