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自己的姑子沈夫人昔年来信里说,沈家外甥当年出生的时候,正是天亮时分。下人们给他祖父报喜,沈老大人抬眼看到霞光映红窗纸,以为吉兆,遂给这个孙儿赐名缇。沈缇。沈夫人成婚多年,就这一个独生儿子沈缇。在见到真人之前,三夫人揣测着这样的独生子,沈夫人又是高嫁的,必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拿他当成眼珠子看的。相识人家里也有这样的,都惯得不成样。来之前她特地嘱咐了几个孩子,与沈家这个表兄弟相处一定要包容忍让。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殷三老爷不过一庶子,才具也平平,因着这个高嫁的同胞妹妹才多得了老太爷几分看重。于三夫人来说,这姑子和外甥都是他们三房的贵客,自然要多包容多担待。哪知道此刻打眼看去,沈家外甥沈缇小小年纪,谈吐清楚,进退有据,没有一丝错礼的地方,直把三房的三个儿子比成了乡野小子。全不是三夫人想象中的那种惫赖纨绔子弟。三夫人瞅着这一双清澈眼睛,干净气质,还有这说话不急不躁的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忙解释:“也是赶得不巧,你四姐姐的姨娘这两日刚过身,她受了惊吓,又发烧又昏睡的。今日里下人来报过了,倒是说好多了,可她身上有孝,晦气,你母亲难得回来一趟,别冲撞了她。”沈夫人说:“我记得四丫头和曦哥儿同年的?”三夫人说:“正是,四丫头大了曦哥儿几个月。那年才有了四丫头没多久京城就送来了你的喜讯,把太爷和我们高兴得什么似的。”曦哥儿是沈缇的乳名,晨间诞生,故乳名为曦。他和殷莳同年但略小几个月,往大里说是小少年也行,往小里说是男童也行。殷家女孩们没有序总排行,各房论各房的。殷莳是三房的四姑娘。沈夫人道:“小小年纪就没了生母,可怜见的。”三夫人此时心里哪有殷莳,沈夫人稍叹了两句,三夫人便转了话题,说起老夫人:“……她既说身子不太爽利,妹妹也不必往前去,尽有我呢。知道妹妹有孝心,但妹妹是娇客,难得回来一趟,只管自在。”因孩子们也在,不好明说“老太太看见你过得这么好就不痛快,你别往她跟前凑,我给你挡着,你回娘家要开心”。当然沈夫人心里明镜似的,笑吟吟地应了,接了嫂子这番好意。姑嫂俩多年不见,自有许多契阔之情。三夫人引了头,沈夫人便唤沈缇:“你们小孩子去厢房玩耍吧。”沈缇应了“是”,又给舅母行礼告了罪,然后邀请三房的表兄弟们:“去我那里说话。”这院子是沈夫人出阁前的闺房,如今她自然还住正房,厢房收拾出来给表少爷沈缇住了。但沈缇年纪虽小,却并不仗着年纪小就无视礼法,正儿八经地只请了表哥表弟们,没有邀请表姐妹们,十分讲究规矩。沈夫人嗔道:“你姐姐们年纪也不大,一并去。一辈子见不着几回的。”这的确是真话,沈缇想着也有道理,便点头:“姐姐妹妹们一并去,与我讲讲母亲家乡。”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跟着沈缇去了厢房。房间里清静了,两个女人放松下来。三夫人羡慕道:“瞧瞧曦哥儿这孩子,有板有眼的,说话做事多么有章法。”“别提了。”沈夫人却说,“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从小就跟着他祖父、父亲,我除了问问饮食、衣裳,其他的半点摸不着。虽是我生的,竟无半分像我,十足十地像极了沈家人。”像是抱怨,实则炫耀,那眼里是有光彩的。三夫人掩口道:“我听你哥哥说,父亲曾私底下对他说:你妹夫打小就是个沉凝稳重之人,唯一一次像个年轻人就是自己挑中了你四妹。”提起这个,沈夫人便面生红晕,明明成亲多年,眉间却似少女。三夫人做了多年庶子媳妇,一看就明白——这模样只能是婆婆善待、夫君疼爱才养得出来的。但凡有一点磋磨,都存不住眉间的这份舒缓与明媚。三夫人又羡又叹。姑嫂说了说两边家里的情状,又拉了拉儿女经。不是谁都能如沈夫人那样幸运,三夫人就常被婆婆磋磨,其实颇有意想背后说说老夫人小话,但沈夫人似乎对老夫人如何打压庶子媳妇和如何不快乐并不怎么感兴趣,三夫人就很有眼色地及时住口了。只一力称赞:“多亏你,你哥哥如今也很受父亲看重,要不然,我的日子更不好过。”花花轿子互相抬,沈夫人自然要自谦:“是哥哥自己争气,嫂嫂辛苦了。”
三夫人笑吟吟道:“可惜了我没生出女儿来,要不然非得跟你结个儿女亲家不可。”她没有亲生女儿,这一句自然只是笑谈,可虽如此,沈夫人依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抿嘴笑笑。她自己是庶女高嫁不错,但那是因为她的父亲对公爹有救命之恩。殷三老爷虽然是她亲哥哥,但对沈家没有半点恩情,甚至还要沾妹妹的光,他的女儿别说庶女,就是嫡女也不可能高攀得上祖、父都是进士的沈缇。沈夫人不回应,三夫人便心下雪亮。前几日她那傻夫君还曾发过梦:“若是能再和沈家亲上加亲就更好了。”还非叫她探探妹妹口风,她当时就说过肯定不行,奈何男人就是爱发梦。行了,梦梦就行了,回去得提醒他别真的提出来,惹人笑还是次要的,更怕惹了这妹妹生气,以后不来往了。姑嫂俩多年不见,很尽了聊兴之后三夫人才起身,叫人唤了孩子们过来,带着三爷的儿女们告辞。沈夫人也有略有些乏,叫婢女给她捶肩膀。沈缇过来唤了声“母亲”。沈夫人抬眼,却见小小少年眉头微蹙。她忙问:“怎么不开心的模样?可是和家中兄弟起了什么争执?”她这话也不是全无由头。她丈夫沈博便是一个十分固执之人,若相信自己是对的,便是磕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改。沈缇是十足十地像了他父亲,从小就是个犟种。“并没有,我们来外家做客,我怎会如此不知礼。”沈缇微微不满。“那你怎么了,倒是跟娘说嘛。”沈夫人嗔他。“按理,我不该说长辈。”沈缇跟亲娘也不兜圈子,直说了他的不满,“只是我观舅母说起四姐姐新丧生母,竟是带着笑说的。生母虽是妾,那也是亲娘。小小女儿正经人伦之悲,舅母身为嫡母提起此事竟言笑晏晏……”沈夫人立刻明白了。沈缇三岁便开蒙,由祖父亲自教导读书,圣人仁义礼智信的道理深入骨髓。三夫人这嫡母说庶女刚死了亲娘时竟带着满脸笑,搁沈缇心里,只怕已经给这位亲舅母头上打上了“不慈”的标签。她“咳”了一声,替娘家嫂嫂遮掩:“你舅母就是见到我们一时太高兴了……”小少年投过来一瞥,目光中带着责备,显然对母亲这个解释并不买账,只不过遵从孝道不当着婢女们的面去驳斥母亲而已。沈夫人无奈,只得坐起来,挥退婢女,对儿子道:“过来坐,我与你分说。”沈缇过去坐到榻几的另一边,与母亲面对面。他年纪岁小,读书却早,明事理也早,且他若有不明白的事,若在沈夫人这里求不到解答,说不得回京后就要去父亲和祖父那里求解。因此沈夫人并不糊弄他,认真地与他讲现实:“我知道你学的那套道理告诉你每个人该怎样,譬如夫妻该和睦,正室该大度,嫡母该慈爱。可那只是道理上来说的,真落在眼前日子里,咱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谁个都得有个喜恶。”“正室不苛待妾室和庶出儿女,便已经是大度的妻子、慈爱的母亲,你非得让她照书本上那样发自真心地喜欢与自己争夺丈夫的女子、与自己的儿子争夺家产的庶子,你要晓得那是不可能的。”沈缇张口欲要反驳,沈夫人却快一步抢了他的话头:“便是你,道理上来说,该友爱兄弟、亲近同族的吧?可你三伯爷那一房的小十七,怎不见你去友爱他?那也是你的同族兄弟,同姓同宗,血脉手足呀。只因那孩子惫赖无礼,又不求上进,入不了你的眼,你便嫌弃。你瞧,小十七于你根本无甚妨碍,既不与你争夺长辈的宠爱,也不分你父亲将来留给你的资产,可你就是不喜欢他是不是?”沈缇动了动嘴唇,发现这件事实在无可辩驳,又闭上了。沈夫人趁热打铁,揶揄:“怎么就觉得要求旁的人要为自己真心讨厌的人发自内心的悲伤那么硬气呢?”“我自出嫁后,还是头一次省亲。你舅母与我多年未见,与你更是头一次相见。我与她、你与她乃是亲姑嫂、亲舅母和外甥,你可知道你舅母见着我们有多高兴。和这份发自真心的高兴比起来,讨厌的人没了算什么大事?你非要按头她为个妾没了伤心难过?你自己觉得说出来可理直气壮?”沈夫人认真讲人情世故,不拿他当小孩糊弄,沈缇便受教,低头认错:“是我对舅母苛刻了。”小少年抬起头,又道:“但那位四姐姐着实可怜,母亲是她亲姑母,关照她一下吧。”他也不是全不通世故,身在京城,人情往来是极多的,似他这样自小聪慧的孩子怎能不懂。外家门第比自家低了许多,因此母亲在娘家说话便有分量。对失了亲娘怙恃的小姑娘,有分量的姑母多关心一下,别人看在眼里,就少薄待她一分。沈夫人摸摸他的头,目光温柔:“知道了,不用你说。”沈缇觉得自己大了,想侧头避开母亲的手,却听沈夫人叹道:“我也是这个年纪……姨娘没了。”沈缇一顿,没再闪避,任母亲揉自己的头。沈夫人知道他不喜欢,揉了两下便收回手:“只现在全府上下都盯着我呢,我这垫子都还没坐热,不好先兴师动众地去关心她,倒把她推到风尖浪头上,后宅破事多,别叫她招人眼。待我缓两日,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拜访的都拜访了,再去看看这可怜孩子。”沈缇想了想,却道:“那母亲别动了,我小,我代母亲去看看四姐姐吧。”他处处都似沈家人,这双眸子却和沈夫人一样,十分温柔:“她没了亲娘,家里却张灯结彩地迎母亲省亲,不知道现在还有谁会想着她,实在可怜。”舅母能笑成那样子,想来舅舅也不会为个妾没了多伤心。“我代母亲去看看她,叫她知道,还有姑姑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