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荣府这年因宝、黛二人荣归,十分热闹。过了廿四,贴春联、换桃符,不但结彩点灯,铺陈富丽,就是两旁阶下一色朱红大奇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也比往岁倍觉辉煌。到了廿八,宫里先将贾政、宝玉二分“福”字鹿肉赐出,另赏郡主“同福”二字全鹿一只。北府太妃又给郡主元狐排穗褂一件,宫绣荷包二对,内各放金银锞子四个,紫霞鸾杯一对,另外又送年礼。
到了除夕,郡主坐下八人大轿,同邢、王、尤、李至宫门朝贺后,又独至北府里行礼道谢,却被留住吃了便饭,申刻才到祠中。只见众人排班已齐,郡主一到,大家一同致祭。郡主的坐褥,却在“玉”字辈中高半个垫子光景。行礼毕,回至荣府。到了贾政上房,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贾政夫妇先替邢夫人辞了岁,然后归坐。“玉”字辈弟兄、岫娌便上来行礼,王夫人一面把郡主扶住;这里男一起女一起,各行过了礼;又按长幼归坐受礼;然后散了押岁钱,并金银锞子等物。贾政因不喜热闹,命:“合欢筵各自回房饮罢!”于是各人散了。郡主却邀宝玉、宝钗先到芙蓉祠行香,方到怡红院。将新制的十二巫山桌子摆下,三人南面而坐,两边就是鹃、莺、芳、玉等侍坐,下面却空着以便上菜。宝钗先要行礼,郡主忙拉住道:“别闹!自家姊妹若再如此,我就恼了。”然后六位姑娘请他三人受礼,郡主道:“明儿总礼罢!”说时,早花枝招展拜下去了。
到了次早,郡主仍入宫朝贺。谁知北府的太妃是中宫的干娘,每年入朝总要款留一日,今年因黛玉也是继女,奉懿旨入官陪宴,傍晚始归。又赏了肴果两席,又知郡主能诗,加赏湘管廿枝,万年朱墨各五十锭。初二又到北府里叩节,初三又向各王府诰命应酬,忙个不了。
恰好初四在南安府赴宴,见他下嫁理国公柳芳的郡主所生妞妞,年方十九,性情柔婉,容貌庄丽。郡主就有与兰哥对亲意思,归来告诉李纨。李纨大喜,就到上房回贾政。贾政道:
“本系世好,极好,此事竟语郡主便了。”郡主就托北府里去说,王爷做事一做便成,说定上元日插戴不提。
且说黛玉因过灯市,见卖灯热闹,就买了好些;又命家中扎了两座“郭汾阳庆寿”,题上一个“世受天恩”的匾额,送到贾氏宗祠;再扎一座“绿野堂”故事送上贾政、王夫人;又扎一座“西王母群仙泰概”送与薛姨妈处;自己上房扎了一座无人“玉镜台”全本。其余各房争意夸异,不及细数。
一到十三,一齐点起。又说起前番做灯谜等事,黛玉命取一玻璃屏放在怡红院中间,却与李纨、惜、探等,各出妙思做来赌胜,芳官等也来看着。只见湘云贴了一个道:“‘戏将花片掷檀郎’猜一药名。”芳官道:“不是‘落得打’么?”湘云道:“正是。芳师父只该说‘瓜子壳’。”芳官脸红了红道:
“史大姑娘全没好话。我也有个,姑娘猜猜,‘陶渊明醉卧其上’,《易经》一句。”湘云想了想道:“不过是‘困于石’罢了!你们就算我是个女渊明不好么?”
正说间,只见贾兰跑来说道:“姑老爷们也要进来猜猜呢!”黛玉等听了,俱退入里间。只见梅姑爷、甄姑爷、大小周姑爷,还有冯紫烟、薛呆子一起来坐下看着,只见梅姑爷道:“这个‘钟馗送嫁’,可是‘归妹’么?”里面紫鹃应道:“是。”冯紫烟道:“这难为了薛大爷了!”甄姑爷道:“那个‘放学差’打唐诗,可是‘皇恩只许住三年’么?”贾兰道:
“是。”薛蟠道:“怎么知道?”宝玉道:“想是家嫂做的,所以知道。”大家道:“这是兰大爷的预兆了。”随即大周姑爷猜了个“载橐面失”是“毕战”,小周姑爷猜了个“中郎入赘相府”是“牛女相逢”,也就出去了。
郡主笑对探春道:“你说姑爷不念书,猜得很好呢!”探春道:“你看,只想打仗呢!”李纨道:“倒是小周姑爷这个好,刚刚是巧姐做的。看来今年当真要入赘,只难为了他姑爷做个牛呢!”说时,已经三鼓,各自散了。
到了上元,便是柳家的插戴日期。王夫人道:“我懒得去,你们妯娌那个去罢?”大家都让李纨,李纨道:“罢哟!我本不大应酬,一切礼数,拘的慌!林妹妹是一庙里神道,让他去罢!”黛玉推辞不得,便道:“我和云妹妹同去,他熟些。”于是同了湘云,带了赖大家的,及丫环等到了理国府。主人接入,行礼毕,黛玉道:“前日家兄处来说舍侄之事,极承慨诺,感激不尽!”那郡主道:“妹妹家里还有甚说?”就命左右,请妞妞出来拜见尊长。
不一时,珠围翠绕,簇拥出来,朝上拜了四拜。黛、湘还了两礼,拿出汉玉凤钗一对做见面钱,上挂着夜光珠两粒,价值数千。柳郡主看了甚喜,就命妞妞拜谢,方才进去。这里郡主连忙着人回来说:“插戴已准,请兰大爷就过去。”贾兰忙穿了朝服来磕准头,柳府一面辞谢,一面差人送了整玉如意一对,欧阳询《细柳黄庭经》一部,当了回聘。
这夜正值上元,荣府中又开筵团饮。席间,宝玉因兰哥亲事,提起贾环,贾政尚发狠道:“这样下流小厮,断不叫他再糟蹋人家女孩儿!”宝玉道:“虽则如此,究竟赵姨娘就是这个兄弟,老爷或替他房里先放个人,倒不到得这样混闹了。”
贾政半日不言,道:“且过几时再看。”宝玉不好再回。等到席散,宝玉独自一个到芙蓉祠烧信香,会仙子去。那知香才烧着,听得里面道:“宝二爷,我在这里替你拜节,等候多时了。”看时却是晴雯,宝玉见了狂喜,人月双圆,不必细说。晴雯道:“恭喜你!驿马星动了,五日以内必要出差,忧中带喜,定主升官。郡主这辟火、辟兵的几颗珠,连我信香,都要带去。天机不可预泄,临时我自来照应,还要借重借重你,讨个封号呢!”宝玉知事已预定,也是由他。次日告诉郡主,叫他将定风、定海、辟火、辟兵等宝珠捡出,另作一囊佩带,临时好用。
又过了两日,到十八下午,忽宫里飞马传宝玉朝见。宝玉即忙到枢密院时,原来后宰门里揭了好几张没头榜,说的是:
盐枭屯据沧州,蓄心已久,一朝变生肘腋,甚是可虞。又说:
关部书役串通海盗,私开洋禁,偷放米石及火药出洋等语。圣上因关系甚大,又不便无稽之谈,遽行办理,圣意要差一亲信大臣,往彼查察。北郡王就举了宝玉,当令召对,宝玉慷慨直言请行。龙颜大悦,就赏了匹龙驹,令其到彼妥办,再加升赏。
宝玉回府,大家知道此事,都替捏一把汗。然无可如何,连忙收拾行李,带了包勇、李贵、焙茗、王元等四人,于二十早晨陛辞出京,望天津进发。
廿二早晨已到关口,刚值放关,宝玉只得停车等着。只见关口来了一只船,船上跳起一人,向关上道:“李十太爷在么?说我鲍二太爷要见。”宝玉见这两人面熟,便觉诧异,就命焙茗悄悄上去打听。只听得那人说:“十爷诸事费心,我们的船通过去咧么?”关上的说:“米船过去久了,就是那话儿的船也过去了百五十担了,我都差小厮送过南关。”那人道:
“费心,费心!”又低低道:“我这里还有一船铅弹,也要你老送了过去才好。”关上道:“这何妨?”便叫小厮道:“你们那个送鲍二太爷过南关去?”下边齐声答应。那人又回头叫下人拿一包过来,约有三四百银子,道:“这不算什么!送你老赏赏人罢!”关上的道:“这又何苦?只要你将来得意的时,带挈带挈我们就好了。”那人道:“患难弟兄,何必多说?就是上头一层,若识时务,富贵也不小!”大家一笑,就开船去了。焙茗听得清楚,且关上那人乃系贾政做粮道时闹事的门上李十,船上那人就是通同海盗打劫有案的鲍二,忙忙告知宝玉。
宝玉一时不得主意,适浮桥已合,说且去拜关部去。
到了那里投了帖,半日号房出来说:“我们大人今日有些公事不得闲,改日再会罢!”宝玉说:“我是过客,且正因公事而来。”叫他再回,隔了半日,号房出来仍是这几句话。宝玉发烦,吩咐拜道台、运台去。只见两道执事都在辕门,打听时,原来赵盐台设席,请同城文武在这里赴席,只有镇台史大人请而不到。宝玉本系表叔,又有湘云的家信,即忙去拜。
传不多时,里边道:“请!”史候见了宝玉,先问了贾政好,便问:“老姻台何事出京?”宝玉便将密旨说了一遍,又将方才拜盐台的光景也说了。史侯笑道:“老赵还是这脾气,除要钱外,一任家人们混闹。但盐枭屯聚是真的,我也早有风闻。老烟台单身而去,岂不可怕?且住一天,等我点几百兵护送你去罢!”宝玉道:“小侄奉密旨而来,若一点兵张扬,酿成事端,如何是好?”史侯道:“也是。今夜且住着,明儿将我四十名亲随,远远跟你去,何如?”宝玉谢了。究竟如何办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