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道:“这咱哩?昨日爹看着就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还要装厢房三间,土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在出月开张。”
玉楼又问:“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
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
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
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
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
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金莲便问玉楼道:“你要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
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
玉楼吩咐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拿出来。”
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于,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臭小囚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
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
金莲道:“是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
因问:“我的镜子只三面?”
玉楼道:“我大小只两面。”
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
来安道:“这两面是春梅姐的,捎出来也叫磨磨。”
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
共大小八面镜于,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影动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姮娥傍月阴。
妇人看了,就付与来安儿收进去。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
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
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
玉楼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屉内有块腊肉儿哩。”
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
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
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正是:闲来无事倚门楣,恰见惊闺一老来。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