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袁熙不徐不疾穿过堂前的雕镂彩漆座屏,站定后,拱手朝里拜了拜。
入夜已深,刘氏正独自立在半卷的帷幕旁,望着那一弯玉璜似的秋月高悬窗檐,有些怅然若失。
久久未闻应答,袁熙不住抬头探了眼,并提亮嗓门:“不知母亲唤儿前来,所为何事?”
刘氏这才恍如缓过神,含笑道:“二郎,你来了。”
她被白日里虚幻无尽的喧闹托得浮泛,整个人都快飘飘然了。可宴罢,宾客终归要散尽,当屋内的灯烛燃起,又该只剩这天上的月亮与自己相伴了,现实里的落寞骤然袭来时,竟比平素更使人失意。
“你父兄当下皆不在邺,尚儿顽皮,买儿年幼,今日寿宴劳你辛苦张罗,如今也堪当家里的顶梁柱石了,为母放心。快快坐下,我们母子间难得空暇说些体己话。”
袁熙忙说:“母亲谬赞,孩儿无所作为,多是大嫂和尹管事他们操持。”
闻此,刘氏的脸色果然略显不悦,她揣着手,慢步走回主位的坐席,并幽幽道:“文氏纵有千般不好,那也是袁家长媳,往后若无大错,自是容得下她。只可惜,你兄袁谭,越发不将我这个后母放在眼里了?又怎敢奢望他能记着我的寿辰,力求不讨人嫌便罢。”
两个多月前,刘氏与袁谭这对无血缘、无感情的便宜母子,终于就“过继给伯考”之事,产生了分歧,离彻底撕破脸,就差一层薄薄的豆腐皮。
女君偏爱三弟,只盼所有惠利都留给他;长子袁谭自然也日夜防着这位贪婪继母,哪肯将河北基业轻易拱手让给旁人。
而老二袁熙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左右为难,于情,他更该偏向自己的生母与同产弟;但于理,又深知废长立幼乃取祸之道。
最后含糊其辞:“大哥如今身为青州刺史,州中政务繁忙,难免走不开,加之路途遥远,更恐有耽搁,唯有辛苦大嫂替他多尽孝道。我们兄弟三人皆由母亲您抚养长大,不分彼此亲疏。什么讨嫌的话,更是荒谬,都盼着您健康长寿,颐养千秋呢。”
装傻,此人打小熟练掌握的本领之一,有时候,他甚至能骗过自己,好似这家里当真温馨和睦,其乐融融。
刘氏略诧异地望了袁熙一眼,虽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孩子生性淳良,即便知道父母有所偏心,他也规矩本分,不争不抢。
可亲生儿子与自己不同心,这倒让刘氏有些哽塞,良久,才脸色铁青地吐出一句:“你父,可知他哪日班师凯旋?”
“回母亲的话,我军近来连战连捷,想必不日便能攻克易京。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无有定数,孩儿暂不明归期,待明早飞鸽传书一封,探询军情。”
刘氏漠然颔首,再无其余的话想嘱咐了,便摆手遣他退下。
袁熙亦松了口气,离开符葆堂时,无意凝望着前后楹间挂的匾额——“笙磬同音”和“伯埙仲篪”——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只觉五味杂陈。
他盼望的家人之间,原该是亲近融洽,互相扶持的,绝非如今的明争暗斗……
还没走远几步,又碰巧遇见三弟袁尚,那个被爱意包裹、肆意桀骜的少郎,正抱着两坛酒,欢快地迎面而来。
“兄长!”
“阿尚。”
“正巧了,我刚得了两坛兄长最喜欢的蟾宫醉,走,快随我回院里尝尝?”
“你今日在宴席上还没喝够吗?”
“美酒哪有喝得完的!”待走近些,袁尚才瞧见对方的表情有些难看,不由询问,“兄长这是怎么了,莫非又因婚事,同阿母起了争执罢?”
袁熙忍不住叹了声气,懒得再议,便点头搪塞。
“哈,今日我也远远瞧见那位甄娘子了,”袁尚笑道,“果然万里挑一的美人,还是兄长你有眼光。”
“这事往后再说吧。”
可他没个眼力劲儿,继续玩笑:“你若实在拗不过阿母,必须娶那温表妹,收甄氏为侧室又太过可惜,不如讲她让给弟弟,我替你好好待她,可好?”
袁熙先是微微一愣,表情僵硬在脸皮上,他虽清楚三弟浪荡又口无遮拦,并非真心想要求娶季蘅,却还是打心底涌起股酸溜溜的怒火,强忍抑下后,竟很快化成一阵空虚的难过。
“酒我就不喝了,明日还有要务需打理。”
他最后苦笑着拊拍袁尚的肩膀,而另一边宽袖里的手,正紧攥着季蘅遗落的红色竹蜻蜓,有些疼。
翌日清早,袁熙找到甄尧,将昨晚这些对聊和盘托出。
甄尧听完倒也不意外:“他们这是急着要您表态。”
“我怎么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父帅他究竟怎么想的?”袁熙叹气,“事已至此,等父帅大破公孙瓒,得胜归邺,他二人的争嗣风波,恐只增不减了。往后谁承了位,另一个怕是都难得善终。可惜啊,若我兄弟三人能齐心共创袁氏基业,北方乃至天下,何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