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侬本来与我说得来,从正月初七日起,至今便天天过来与我长谈,甚为莫逆。
近来往往叫我的号便叫错了,叫我庾香。“子玉一听,已想着琴言的意思,便觉一阵心酸,凝神敛气的等素兰说下来。文泽指着子玉道:”他便叫庾香,怎么琴言叫起你庚香来?“南湘道:”这还要问?这个缘故你还猜不出来?“文泽也不开口,再听素兰道:”我那里晓得他叫庾香,起初也不在意,后来常听他叫错,便盘问他,他不肯说。有一日瑶卿在此,我与他说起来,瑶卿便把你们的情节,说了一个透彻。玉侬已后自己也说出来道:“我有些像你,见我如见你一样。
‘所以时常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与我真心相好,不过借我作幅画图小影,你道这情深不深?人家费了这片心,难得你今日来,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教你知道,不教他白费了这片心。“子玉听了,便如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来,两眼眶的酸眼泪,只好望肚子里咽。文泽、南湘连连点头道:”这真难得。“文泽又道:”玉侬于庾香的情,可为二十四分了,不知庾香与玉侬的情怎样,你可知道?“
素兰道:“怎么不知道?也是瑶卿说的。”又将徐子云将假琴言试子玉的情节,说了一番,听得南湘、文泽笑了又赞,赞了又笑。子玉十分难受,只得说道:“些须小事,一经人道,便添出无数枝叶来了。”
当下素兰义遣人去问,琴言尚未回来。吃过饭,讲了些闲话,子玉便要素兰写的字。素兰道:“现成的却没有。”说罢便往里面去,不多一会,拿出一柄湘妃竹纸扇,双手呈上道:“这是方才写的,权且奉赠,只是不好,看不得。”子玉看时,铁画银钩,珠圆玉润,盎然古秀可爱,图章亦古雅。子玉作了一揖谢了。
谈谈讲讲,已是申末时候,子玉要回,南湘、文泽也就同了出来,素兰送至大门,各人上车不题。
却说孙亮功回去与陆夫人商量,要将大女儿许与元茂,陆夫人冷笑了几声,不发一言,亮功不敢再说。然主意已定,明日去托王文辉为媒,文辉踌躇了半天,心里想道:“这个白人儿,怎好嫁人?‘因又想道:”那李元茂,也不是个佳婿,呆头呆脑的,那一天作个揖,就将我的帽子碰歪,只好娶这样媳妇。’便应允了。
为这件事,特到士燮处来,将亮功之意达之士燮。士燮大喜,就请了聘才、元茂出来,聘才自然一口赞成,元茂十分畅满。士燮就与元茂代写了求允帖,交与文辉,于初六日过了礼帖。这是千里姻缘,百年前定,李元茂这个呆子巴不得明日就赘了过去,才可免指头儿告了消乏。
初十日,仲清、王恂绝早过来送行,梅学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已于初九日打发家人押了出城。是日亲友拥挤不开,时候尚早,仲清、王恂先在书房,与子玉、元茂等等候。仲清便对元茂道了喜,道:“恭喜,恭喜!你今日真得了一个雪美人。你从前不是有句诗是‘白人双目近’么?如今倒成了诗谶了。”元茂不解,颇自得意。
少顷,士燮送了客出去,便叫出子玉来,教训了一番。又叮嘱了元茂、聘才几句。然后与夫人别了,即上车起程,颜仲清、王恂、魏聘才、李元茂一起随后,颜夫人领着子玉,并有些仆妇丫鬟一群的车,也送出城来。城外是王文辉、孙亮功等十几个同年至好,一齐在旗亭饯别。士燮盘桓了一会,文辉等进城。天色不早,颜夫人也只得带了仆妇丫鬟洒泪先回。子玉、仲清、聘才、元茂与些家人们,随到店中住了一夜,明日叩别。
士燮又勉励了子玉几句,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且按下不题。
那日徐子云也在旗亭送行回来,且不进宅,一径到园,即到次贤屋里,始知次贤在桃花坞赏桃花,还有宝珠、漱芳两个,子云就到桃花坞来。虽是自己园中,也不能天天游览,数日之间,已见桃花开满,烂若晴霞,映着一水盈盈,草茵如绣,真觉春光已满。走进了第三重,始见曲榭之中,次贤与玉珠、漱芳在那里喝酒。见了子云,宝珠、漱芳已迎上来,次贤也笑面相迎。
子云笑道:“静宜,今日竟偏我独乐了。”次贤道:“我知道你今日早回,先已虚左而待。”漱芳道:“你不见摆了四个坐儿么!?”子云即在次贤对面坐了。
次贤问道:“今日送行的人多么?”子云道:“人倒不少,庾香、剑潭送到前站宿店去了,要明日才回。”即指着宝珠笑道:“准有他们同队中,不见有一个人在那里送行,只怕这位老先生,生平也没有叫过他们。”宝珠笑道:“这位梅大人,每逢戏酒,叫我们也伺候过几回,人倒谦雅的,就总没有赏过一句话儿。
倒不料他生出那么一个风流的公子。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处吃饭,还到玉侬处,没有遇见。据香畹说,他待玉侬的情分,竟是有一无二的。“子云道:”
你怎么知道他去找玉侬?是他一人去的么。“宝珠道:”是香畹对我讲的,他恰与竹君、前舟二人同去,香畹还送了他一柄扇子,他们倒也合式了。“次贤道:”
我看前日庾香、玉侬二人,真可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这两人既相得了,将来必要找出多少苦恼的事情来,你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罢。“当下这四人喝了一会酒,看了一会花,次贤对宝珠道:”度香所刻那十六个酒令,你们看见没有?“
宝珠道:“怎么没有看见。”子云道:“你们今日何不也照这令行几个出来,也见见你们的心思。”宝珠尚未回答,漱芳道:“这个我们只怕行不来,一来心思欠灵,二来这唐诗与《诗经》也不甚熟,那里能说得这样凑拍?除非在家里把几种书翻出来,拣对路的一个个凑,才凑得成呢。”宝珠道:“我们真自惭愧,这些姑娘们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怎么他们就有这样慧心香口,我们就这样笨。”
子云道:“你们今日试行一行,包管你们行得好。”便叫拿副骰子来,家人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里,送到席上。子云便叫宝珠先掷,宝珠尚推诿不肯,经子云、次贤逼佐了,只得说道:“何苦要我们做笑话?我非但别样记不清,连这曲牌名也记得有限。或者庾香还能,我是定说得不好的。”只得掷起来,掷了好几掷,掷着了一个色样,名为绿暗红稀,便呆呆的想来,想了一会,不得主意,便道:“这不是寻烦恼么?”漱芳道:“我且掷着色样再想。”他也掷了好几掷,掷着了“苏秦背剑,”便道:“这更难了。”忽见宝珠问次贤道:“《诗经》上有一句什么永叹?我记不真。”
次贤道:“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宝珠道:“有是有了一个,只就是不甚好。”子云道:“你且说来。”宝珠念道:绿暗红稀,梦好更寻难,你晚妆楼上杏花残。懒画眉,况也永叹。
次贤、子云赞道:“说得很好,第一个就这么通,真是难得。就这《诗经》一句稍差了些,然而也还说得过。”宝珠道:“这《诗经》实在难于凑拍,又要依这个韵,觉得更难了。”
漱芳道:“我想的更不好。《诗经》上不是有一句‘莫我肯顾’么?”子云道:“有。你快说。”漱芳要念时,重又顿住,觉有些羞涩,次贤又催,只得念道:苏秦背剑,北阙休上书,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不是路,莫我肯顾。
子云道:“这个说得甚好,竟句句凑拍。”次贤道:“倒实在难为他。”宝珠道:“他的比我好,不比我的杂凑。”便觉两颊微红,大有愧色。子云安慰道:“你的也好,不过你的题目宽泛些,难于贴切。他这苏秦背剑的题目就好,所以比你的容易见长。”宝珠得了这一番宽慰,稍为意解。便又掷了一个“紫燕穿帘”,便道:“这个题目倒好。”便细细的想,想了好一会,问子云道:“我记得有‘绣窗愁未眠’这一句,是诗还是词?”子云道:“是韩亻屋的诗。”宝珠道:“这个略好些儿。”便念道:紫燕穿帘,绣窗愁未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前面。四边静,爱而不见。
子云等大赞。漱芳道:“你们知道他这‘四边静,爱而不见’,是说得什么?”
次贤笑道:“大有春恨怀人之致。”子云也笑。漱芳笑道:“不是。他昨日飞去一个秦吉了。我昨日到他那里去,正遇着他急急的跑出房来,四下张看。
问我道:“你看见没有?‘他方才说的,倒像那昨日的神气。”宝珠也笑道:“今日他又回来了。”漱芳又掷,掷了一个,’花开蝶满枝‘。漱芳想了一会,说道:花开蝶满枝,是妾断肠时,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蝶恋花,春日迟迟。次贤等大赞道:“这个更好。”宝珠道:“他总比我的说得好,我今日的两个都不及他。”便又掷了一个’打破锦屏风‘,便道:“这个题目恰好,然难也难极了,须要在打破两字上头着想,若得凑成了,倒是个好令。”漱芳道:“这个难,教我就凑不成,只怕那句《诗经》就不容易。”宝珠怔怔的想,想着了《唐诗》,又凑不上《西厢》,想到了《西厢》,又凑不上《诗经》,好不着急。想了好一会,问道:“《诗经》上不是有一句’何以穿我墉‘么?”次贤道:“妙极了,这一句已经稳妥,中间凑得连络就好了。”宝珠面有喜色,欣欣的念道:打破锦屏风,暮色满房栊,吉丁当敲晌帘拢。月儿高,何以穿我墉。
子云等大赞,子云道:“这个实在妙极了,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我们恭贺三杯。”宝珠始为解颜欢喜。
漱芳心里又着急起来。恐怕再行,不能及他,便道:“算了罢!实在费心得很,我不掷了。”子云道:“这令原也费心,但只五个,他得了三个。你才两个,你再掷一个罢?”漱芳道:“适或色样重了呢?”次贤道:“重了不算,须要不重的才有趣。”漱劳不得已,掷了好几个重叠色样,然后才掷出一个楚汉争锋,便道:“掷了这个,就算完结了。”子云应允。漱劳便构思起来,一人独自走到桃花丛中去了。子云等也到花丛中游玩,漱芳道:“我想倒想着了一个,就是《唐诗》这一句还有些牵强,若除了这一句,我又找不出第二句来,只好将就些罢。”
便念道:楚汉争锋,君王自神武,你助神威擂三通鼓。
急三枪,百夫之御。
大家赞好。子云道:“今日又得了六个,共有二十二个了,将来能凑成一百个就好了。”次贤道:“一百个是不能,况且骨牌名没有这许多,曲牌名是尽够,不如去了这骨牌名换个别样,或者凑得成百数。若用骨牌名,可用的也不过五六十个,内中有几个有趣的,偏掷不着,如公领孙、锺馗抹额、贪花不满,三十秃爪龙等类,凑起来必有妙语。就是限定《西厢》也窄一点儿,不如用曲文一句就宽了。惟有那推倒油瓶盖一个难些。”子云道:“《诗经》上‘瓶之罄矣’好用,曲牌名用《油葫芦》。”次贤道:“《西厢》呢,用那一句?”子云想了一想,笑道:“《西厢》上可用的恰又不是这个韵。”四人在花下坐了,子云问起琴言今日何以不来,宝珠道:“今日他又替我到堂会里去了。他就有一样好处,他唱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他那丰韵生得好,就将他自己的神情,行乎所当行,倒比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也有人说他神妙。”子云笑道:“以后梅庾香,大约非玉侬之戏不看,非玉侬的之酒不喝的了。”漱芳笑道:“玉侬行事还没媚香的奇,近来闻他天天到宏济寺去一回。有个什么田湘帆,也是个风流名士,闹到不堪。后来见了媚香的戏,便天天跟着他的车,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跟了整个月。媚香怜念他,与他一谈,倒谈成了知己,如今是莫逆得很,不可一日不见。”
次贤笑道:“有这等事!我看媚香真算个鹘伶渌老不寻常,竟有人笼络得住他么。这人必是不凡。”正说得高兴时,忽子云的家人上前说:“有客来拜!”
子云便冠服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