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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进谗言聘才酬宿怨 重国色华府购名花(第1页)

话说华公子进城到得府时,已上灯好一会。到上房坐了一坐,华夫人问了些怡园光景,华公子略说了些,便叫两个小丫鬟提了灯笼,走到星栊卧室来。只见灯光之下,照见那十婢,都着一色的白罗大绸衫子,头上挽了麻姑髻儿,后头仍拖着大辫子,当头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罗镶花边裤,微露红莲三寸。见了公子进来,都是笑盈盈的两边站立。华公子打量了一回,问道:“今日为何都改了装?”内中有一个禀道:“今日奶奶到家庙观音阁进香,叫奴才们改了装,都跟出去的。”公子进来坐下,那十珠都是十五六岁,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下。明珠先送上一盏冰梅汤,掌珠拿了鹅毛扇,轻轻的打着。珍珠便上前与公子脱了靴,换上盘珠登云履。荷珠与公子换了件轻纱衫子,都在两旁站着。宝珠便道:“爷可曾用饭?可要吩咐内厨房预备什么?”华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觉得口渴。到定更后,你照着我前日开那防风粥的单子,配着那几样花露果粉,用文武火熬,一时二刻不可见着铜器,还是你亲手做去,不要经那老婆子的手,龌龌龊龊的。此刻盛暑的天气,本来是发散时候,防风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都照单子上分两。”宝珠答应了,便拉了画珠同去,先将那些东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米,拎了一瓶雪水出来,也不到厨房,就在公子卧房前,一个八角琉璃亭的廊檐下,生了一个铜炉的火,用个银吊子,慢慢的熬起来。花珠亦在旁蹲着,拖下一条大红绦子,一半在地,就道:“爷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们。一个人无缘无故笑起来。”宝珠道:“我昨日听得奶奶讲,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口道:“要收还先收你,你是个脑儿赛,又会巴结差使,只怕还等不到秋天呢!”

宝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交,两脚一叉,踢着了吊子,几乎打翻,爬起来,按住了宝珠的肩头,要想搬倒他,两人笑做一团。

又见爱珠提了一盏绛纱灯走出来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还要传林珊枝进来呢!”宝珠问道:“叫林珊枝做什么?”

爱珠道:“我知道什么事?自然是有要紧事了。”爱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快了,觉得咭咭咯咯的响。走到角门口,找着了管事的老婆子说了。老婆子又找了内管门,才到外间跟班房来,找着了林珊枝,便说:“爷叫你呢。”林珊枝正在院子乘凉,旁边也站着两个小么儿,装烟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长衫,拴了带子,找个小明角灯点上,即随了内管门的进来,直走到八角琉璃亭边站住,见了爱珠等招呼了,问:“爷有什么事?”

爱珠把绛纱灯提起,在珊枝脸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脸喝得红红儿的,上去准要碰钉子。”珊枝笑道:“我几时喝酒?你那灯笼是红的,映到人家脸上来,倒说我醉了。”爱珠也笑了一笑,就领了珊枝慢慢而行,进了内室,听得公子正在与那些丫鬟说笑。爱珠先进去。说:“珊枝来了!”公子即传上来,珊枝在窗前站着,见公子盘腿坐在醉翁床上,旁边站着四珠。华公子见了珊枝便道:“你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里来,我从这边过去有话说。”珊枝回道:“已定过更了,东园门早上了锁,就是三掌的总门了锁了,没有什么要紧话,请爷明早讲罢。况要开两三重门,从东园去请来,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师爷们也要安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紧事,不过讲今天看戏的话,便阻挡起来。华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锁了门,到明日也还不迟。”停了一停,又对珊枝道:“那个宝珠的戏,我倒是初见,倒不料他如此之妙,怎么他们总不进府来?”珊枝道:“每逢朔望,他们总清早来的,门上只道爷没有起身,便挡住不叫进来。班子里的人来请安,号簿上是不挂的。就是那个琴言,从前他师傅也领他来过,不过没有进来。”

华公子道:“那琴言是谁的徒弟?”珊枝道:“是长庆的徒弟。”公子道:“长庆,你的师傅也不是叫长庆吗?”珊枝答应:“是。奴才本在联锦班,后进登春的。”公子道:“为什么要进登春呢?”

珊枝道:“那长庆的脾气不好,奴才伤触了他,他因把奴才挑换了登春的绣芳。绣芳出了师,才买这琴言,不过半年多呢。”

公子道:“你瞧这琴言怎样?”珊枝不言语。华公子又问了一遍,珊枝说道:“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爷钟爱的,听说外边不肯应酬。”华公子道:“徐二老爷钟爱的是袁宝珠,不爱他。”珊枝道:“听见徐二老爷爱他与袁宝珠差不多。

又听得说,徐二老爷在他身上已花过好几千银子了。“华公子不语,少顷又说道:”前日我听得魏师爷说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却今日才见。有个什么梅少爷和他最好,徐二爷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细底,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言也是今日才见的。“

华公子又道:“你也是门内出身,你瞧今日合唱这一出《寻梦》,到底是那个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据奴才论戏,是要讲神情做态。这两个人相貌却差不多,若论戏还是宝珠的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夹生,第二回略好一点。”

华公子点点头,道:“那是他初学,宝珠是唱过两三年,自然是熟极的了。

据我看来,相貌还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与人不同。“珊枝低了头不言语。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着公子与珊枝讲话,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脱了手,掉下地来,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红了脸,慌忙捡起。华公子倒笑了,道:“你们难道没有听过戏,听说到戏连心都没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进来唱一天,请奶奶听,你们大家都托托福。”爱珠多嘴说道:“什么好班子?难道比咱们府里的还好吗?”华公子笑道:“你们也是十个,叫你们扮生,他们扮旦,合串一出,就知道人家的好处了。”爱珠等听了红了脸,低了头说道:“我们是不会串的,要串戏有八龄班。”华公子笑道:“学就会了,女戏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了一笑,又站了一会,见公子没有话说,也就出去,见那三四个,尚自围在炉边。

珊枝又说了几句话,出去了。这边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几样自制点心给公子吃了。乘了一回凉,华公子安寝,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华公子到底尚为酒困,身子有些疲软,早上就起得迟了。直到巳正方才起身,净了脸,丫鬟替他梳了发,穿好了衣裳。华夫人恐他酒后伤身,便叫小丫鬟送出一盏参汤,公子吃了。只见宝珠进来回道:“珊枝在外面请示爷,昨晚叫他去请魏师爷,今早要请不要请?”华公子略一踌躇道:“叫他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吃早饭。”宝珠答应去了。

华公子到上房,华夫人晓妆已完,丫鬟侍立两旁。公子见夫人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双鬟腻绿,高髻盘云,很有些那苏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讲了些闲话,说在夫人房里吃饭,把昨日看的戏一一讲了,说八龄班万不及一;又说夫人的相貌,像那个蕙芳。华夫人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悦,也不言语。他们夫妻本来琴瑟相和,极恩爱的。就是华公子心爱奢华,却不淫荡。华夫人几次说要把花珠、宝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说:“一做了妾,倒无趣了。不如等他们伺候几年,选几个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极有功德的事。还有一句话,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然就要到姬妾身上来。如今夫人是这么样的好,姬妾们虽好,也是比不上的。譬如草木杂花,未尝不娇艳无比,单看时觉得很好,及种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颦邻女,就是婢学夫人,愈增羞涩之态。”华夫人听了甚是喜欢,所以任凭华公子怎样繁华奢侈,到绝不疑心有别样事来。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闹在一堆,也绝无妒忌。再如林珊枝、冯子佩等也不过形迹可疑,其实并无干涉,此也是各人情性,不比那奚十一等专讲究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说华公子在夫人房内吃过饭,谈谈笑笑已过了午正,却忘了魏聘才在留青精舍等他。却说林珊枝去请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时,将要吃饭,忽听得华公子请吃早饭,叫他到留青精舍去。聘才这一喜,倒像金殿传胪一样,疾忙穿了靴,换了一件新衣,拿把团扇,摇摇摆摆,也不及与张、顾二位说知,就同了珊枝出园,犹一路恭惟,或叫老珊,或称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精舍。因为奉命不遑,父召无诺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园中的景致,一径进了留青精舍。见有四个小跟班廊檐下坐着,见了聘才站起来,珊枝问道:“可听得爷就出来么?”

那些小跟班道:“没有动静,不知爷出来不出来。”珊枝道:“魏师爷且请坐一坐,我去打听。”说罢去了。

聘才遂细细的看那室中铺设,正是华美无双,一言难尽,比那西花厅更觉精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此系聘才第一回开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尚不见公子出来,跟班的送了几回茶,把个聘才的肠子洗得精空,觉得响声咕噜如饿鸱的叫起来,无奈只得坐下老等。

这边林珊枝在洗红轩外边等候,与那些十珠婢闲谈,又不能上去请他。赠珠道:“我先到上房听得说,爷与奶奶吃饭,两人讲得热闹,只怕不出来了。”珊枝道:“这怎么好呢?一早把个魏师爷请在留青精舍里,等到此刻,一个多时辰,我也觉得饿了。你们吃过早饭么?”明珠道:“我们是早吃过了,吃剩的东西倒有,你不嫌脏,就吃了饭去,要等他出来不晓什么时候呢!”珊枝说道:“好说,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还没有这福分呢。肯赏我,还敢嫌脏么。”爱珠道:“会说话,我瞧你眼也饿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间屋子来。夏天是不用热的,荤荤素素菜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与那些丫鬟顽笑,只不见华公子出来。看看已到未正,珊枝道:“这怎么好,到底出来不出来?叫人家等着。爱姐姐请你去说一声,说魏师爷还在留青舍等着呢。”爱珠道:“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去回。”

珊枝道:“好姐姐,我若进得去还求你?”又迟延了一回,爱珠故意刁难,倒是荷珠做好人进去了。半个时辰始听脚步响,是公子出来。原来华公子与华夫人说得高兴,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却谁敢去惊动他,直到醒时已是未末。

适见荷珠来问,华公子想起早上之约,已经迟了,只好吃晚饭的了,便就从侧边一个角门走出去,却只与留青舍隔一个院子。

珊枝疾忙先去照应了,聘才连忙走出到窗前,华公子已到,聘才便请了一个安。华公子一手拉住说道:“本约足下早上过来谈谈,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日起来又睡着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过早饭么?”聘才只得说吃过了。倒是珊枝见聘才饿了半日,心中不忍,说道:“师爷从巳初进来到此刻,只怕还没有吃早饭呢!”华公子便说珊枝,道:“你们所管何事,连饭都不会招呼的。”珊枝道:“奴才也是巳初进来,在里头等的。”华公子便吩咐快备点心来,珊枝飞跑去了。不一回就是八样精致点心,摆了一炕桌。华公子就让聘才吃了,即把昨日十旦出场,又将琴、宝合唱《寻梦》,与聘才说了。又道:“我倒费了多少心,买得八个,凑成一班,只想可以压倒外边,谁晓得倒被外边压倒了。你可曾见过他们的戏么?”聘才听此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见过的。公子若要压倒外边,这也不难,好花不在多,就拣顶好的买几个进来,就可以了。”

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这东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着梅庾香,未必想到你。”又想道:“这琴言或者倒是势利的心肠,所以看不起我。若到这府里,自然会改变的。无论其改变不改变,既进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见庾香的面了。”

再又想道:“琴言这等古怪脾气,此刻华公子是不知道,若长久了,是必定厌恶的。让我弄他进来,叫他受两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气。”

主意定了,便又说道:“公子何不就将宝珠、琴言买了进来?配上府里这八个,也成十个了,不是就比外边的班子好么?”

华公子道:“我闻得这两个都是度香所爱,不好去夺他。”聘才道:“度香所爱的是宝珠,琴言不是真喜欢的。公子若当真喜欢他,晚生倒认识,而且常照顾他。他的师傅叫长庆,最爱的是钱,听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结,送上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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