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年后的前几天,东子忽然在网络上找到了我。
他对我说:「苏星结婚了,你知道吧?」
「哦,这么晚才结婚啊。」我佯装淡漠,可少年时倾慕的情绪还残留着一丝酸涩的影子,「你消息够灵通的,他邀请你参加了?」
「怎么会,」东子说,「我给你发照片,新娘你应该认识的。」
我在东子传来的照片上,看到依旧瘦削的苏星,这十年他老得太多了,好像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和当年意气风发如青春偶像的那个他,相去太远。他身边穿婚纱的女人还正风华,我认出来是我的校友,当年苏星合唱团的忠实成员。便是她的存在,保证了合唱团的排练无论何时都至少会有一个人出席,她是他最有力的时间证人。
她紧紧挽着苏星,那种亲密好像章鱼缚住了猎物,是稳稳的掌控。
「丁琪琪,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东子忽然说,「其实,马晓海失踪那天晚上,我也在拦河大桥上。」
我静默,心境似乎重回十年那个晚上,在接近真相的扑朔迷离中忐忑。
「那之前我已经跟着她有一段时间了,她走到拦河大桥上时,我才发现她是准备从桥上跳河自杀的,我冲过去阻止她,她又惊又怒地将我拉到了第一个旋转扶梯上,紧张地四下望着,好像怕什么人看见。后来我才知道,她约了人,她想将自己的死嫁祸给他。我骂她傻,我们在那个桥墩上起了争执,她指着我的鼻尖说:别跟过来,不然真死给你看!然后又温柔地叹了口气:不用再浪费你的感情,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她就那么走远了,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似乎自杀也只是一场威胁,她还未走到绝路。
我留在那桥墩上,失望地望着乌兰河,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尖叫,极短促的一声,我自嘲地笑了下,想那大约是他们重归于好后的嬉闹,你知道她的,笑起来张扬放肆。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我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一下下传来,节奏稳定,像是苏星在为乐队打着拍子,鼓手击打出鼓点,咚、咚、咚……
那时候火车来了,每晚八点一天中的第二辆火车驶过拦河大桥。
那列货车真长,我点燃了一根烟,忽然便意识到那声音的恐怖。列车驶离后我开始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找,可当我来到第二只桥墩上时,那里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儿,微弱的光线里我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块肉体,它似乎还在惊悸地抽搐,温热的气息仍未散尽。
我不知道,是否是我点燃的那根烟,在黑暗的远处亮起的一丝丝星火,让凶手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才匆忙转移。
我拔脚冲回桥面上,几百米处的前方仿佛有个人影,拖着只巨大的黑色袋子,他的袋子应该是漏了个洞,可他后来及时发现了。我没有勇气再追上去,对于一个初中生,能够杀人碎尸的他,太可怕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越来越不确定,当年我在桥上所看见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些我愿意相信的幻想,因为我在第三只桥墩上发现的那只白金戒指也不见了,一切变得好像空气一样虚无……」
我蜷缩着蹲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字悄无声息的一行行出现,好像这些话,是由一个鬼魂在向我追述。
大人们说的对,在那座桥上自杀成功率很高。讽刺的是,想要以死抱负的少女,最终得偿所愿地死在她要嫁祸的人手里。
「丁琪琪,那时候你在桥墩上,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是吗?」
「是的,什么也没看到。」
我好像又听到了东子的叹息。
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不能放下这件事。他对自己不能亲自作证而耿耿于怀,因为他始终没有见过凶手的真面目,而一旦他说出自己那夜的行踪,他将变成最大的嫌疑人。
所以,他只能缄默。
现在,他从我这儿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
「丁琪琪,你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碎尸吗?」东子最后说,「因为马晓海告诉我,她怀了苏星的孩子……」
东子的头像变灰了,从此再也没有点亮过。
我才明白,他并不是想要我的安慰,他给我的是又一个十年,十年又十年的不得心安。
对偶像近乎偏执的信任和追捧,不择手段的维护,无疑将少年时的我变成一个不知情的帮凶。而帮凶,又何止一个我。这世界上有多少凶手仍在法外自由生存?我将和他们,和苏星一样,被心知肚明的真相一日日啃噬,直至瘦骨嶙峋地死去。
9
夜晚我仍会做小时候的噩梦,只是那些游鱼一样的浮尸被乳白的身体碎片所取代,它们从拦河大桥的这一端,顺流而下地漂向另一端,夹杂其中的,还有一只沾血的草蒲团。它们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汇入大海,永不为人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