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士族之中唯有谢氏硕果仅存,余者也就放下旧怨,凑在一处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他们对李勖这个行伍起家之人又畏又恨,陆向之所以敢动杀念,一则是为胞弟陆思和自身性命之故,实在被逼得无路可走,二则也是恨意胜过畏惧,打算新仇旧恨一起了结。
陆氏对李勖之恨更甚于庾恒。
李勖诛杀赵勇、夺取豫州之时,豫州主簿陆僧儒拒降被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向的堂伯;李军入荆州后,江陵太守陆泰意图谋反,被北府军当场枭首,这人与陆向的关系更近,乃是他的亲四叔。
陆向之所以未受牵连,还能在军马司中谋一个掾属职位,还是多亏了族人陆琦之力——陆琦与庾氏互为姻亲,他本是何穆之帐下老将,何穆之与叔父何冲不和,李勖为打压何冲势力,初入荆州时便重新启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陆琦也在其中,如今仍在襄阳军中为参将。
这些错综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关系还只是冰山一角。
庾、陆等衣冠甲族犹如百年古树,地上之冠虽凋,地下之根仍盘踞错结,不仅彼此互相勾连,亦与脚下土地合二为一。若是刀砍斧斫、挖地三尺,虽然能将他们连根拔起,只怕这片土地也要被折腾个满目疮痍。
兵者,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务求一击毙命,为政却是妥协之术。诚如谢太傅所言,社稷安稳也是百姓之福,如今这般重用寒人从而将旧士族边缘化,令其自然凋谢,已经是最上乘之法,余下只能交给时间,想来不经几朝代谢,不能排尽余毒。
如此时日漫长,期间难免有毒火生疮之时,便如眼下这般。
得陆向一句提醒,庾恒率先从地上爬起来,紧接着,先前那些装死的马士一个接一个地起身,俱都虎视眈眈地望向面前的布衣男女。
沈核瞅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恍然大悟:太尉和谢女也是肉体凡胎,没了符绶印玺和随从人员,这两人也不过是两具会喘气的躯体而已,有甚可怕。
他想着便挺直了腰杆,按着佩刀走到庾恒身侧。他早就说过,在这襄阳地界,就是李太尉也没有庾都尉大。
庾恒既然动了鱼死网破之心,人便没有了先前的慌乱,上下打量着李勖的一身布衣,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得意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敢冒充太尉,就连本都尉都差点被你骗了!你们潜入边镇必定居心不良,合该是秦人派来的细作!来人,将这对细作给我拿下,押回军府审后发落!”
话音才落,身后的士卒便齐刷刷地抽刀,紧盯着李勖的手,小心翼翼地朝着他缓慢靠近。
李勖瞳孔微缩,眯起眼来。
这些人拢共有百十号人,除了先前那十几个身上带伤的马士外,庾恒和陆向又带来了十几个带刀侍卫,余者有三十来个是沈核手底下的巡逻卒,另有几十人是方才闻迅从临近草市上赶来支援的。
沙场征战十数年,李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这样以一敌众的场景。这场景令他本能般地感到兴奋,适才一听到那一阵铁与革摩擦发出的抽刀之声,他身上就已经起了变化,像是猛兽遇见猎物,瞳孔会收缩,毛发会微微翕张,热血会在脉搏中飞快地奔流、沸腾,骨骼会咯吱咯吱地震动,如同大战来临前武库中刀枪剑戟的自鸣,耳膜上会敲出嗵嗵嗵的节拍,每一下都像是军中号令进击的战鼓。
假设他不是太尉,仍然只是从前那个杀敌杀敌还是杀敌的李将军,或者只是一个为了护妻子周全的普通男子,不需要顾及在场这么多条无辜的性命、不需要考虑此事的影响,他会毫不犹豫地抱起纨妹,飞身夺过一匹马、抢过一把刀,握紧缰绳策马驱驰,几进几出,将这些人杀个死无全尸,一个不留。
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李勖了。
于李勖而言,杀戮是破解今日之局的首选,于李太尉而言,杀戮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或许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抑制本能的逆旅,通往权力的路上,人们孜孜以求的,正是一方金光闪闪的紧箍。
韶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很紧,于是便也轻轻地回握住他,告诉他,她不害怕。
李勖面色柔和下来,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一挥手道:“且慢!”
那群正缓慢朝他靠近的卒子乍然看到他手上动作,惊得急剎住步伐,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靠。李勖掠了一眼庾恒,转向地上跪着申冤的百姓,笑道:“诸位父老乡亲,庾都尉方才的所作所为,你们都看在眼里。现在,他又说在下是冒充太尉的细作,你们信么?”
在场众人没有谁见过太尉,有些人就连太尉是年轻郎君还是斑白老翁都不知道,可是就凭方才庾恒前恭后倨的反常表现,凭着他几年来作威作福的好官声,凭借着大家伙朴素的感情判断,他们宁愿相信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更何况,地上跪着的这一片申冤之人,无一不曾遭受庾恒等人的欺凌,他们忍气吞声,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方才陆向阴毒的目光已经在他们每个人的面上恶狠狠地刮过一遭,如果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太尉,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先前那个被惊马伤了腿脚的老媪之子率先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怒对庾恒,高声道:“你这狗官休想颠倒黑白,你不认识李太尉,我们都认识!大家伙说,这人是不是李太尉?”
其余申冤之人纷纷起身应和:
“对!你不认识,我们都认识,这位就是李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