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江左汉人素未谋面的故乡,当祖辈口中念念不忘的西京故都就这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行伍中的汉子们不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只有咧开嘴笑,如上官云一般地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时辰在长安飞速流逝,宫室、官府、军营、坊市,一日日焕发新颜,李军从上到下都在撰写家书,急切地将长安所见告知家中翘首盼望的亲人。
李勖的那封家书写了又改、一改再改,颇有些度日如年。
他还不知道,韶音的日子比他过得还慢,她心里的时辰已经永久地停留在了重阳那日。
一年之中,再没有哪日比重阳佳节这日对韶音而言更特殊,早在去岁的九九之日,她就已经在为今年的九九做准备了。
不过,真等到这日到来的时候,她却已经全然将节庆和生辰忘在了脑后。江左每日都在成片地死人,那些被她抛弃的老弱病残分批次地集中死亡,尸身倒得满山遍野都是,冤魂在晨雾里哭泣,在夜风中哀嚎,再多的茱萸也无法为这片土地禳灾辟邪。
还未死去的人聚在一起愤怒地诅咒她,诅咒李勖,诅咒前线的将士,诅咒天诅咒地,他们要造反,要将谢韶音和官府里的狗官都撕了分食。可惜的是,他们本就是老弱妇孺,吃饱了都没有多少体力,更何况已经饿得只剩了骨头。
江南的空气变得干燥,挨挨挤挤的冤魂将其中的水分都喝干了,空中鬼影幢幢,门里门外,前庭后宅,到处都是冤魂,韶音睁眼见到“冤”字,闭眼听到“冤”声。
冤,兔在门下不得走也,被抛弃的人之所以被抛弃,正是因为他们弱小如兔,反抗也构不成威胁。
在禽兽的族群中,为了保全整体而舍弃病弱并不鲜见,与人不同的是,禽兽没有良心,也不会诉冤。
韶音也想剜掉自己的良心,她的办法该死地奏效,后方就这样在□□中维持住了死气沉沉的稳定。
重阳日来临时,阖府上下唯一一个记得李勖生辰的人是灵奴。他上次在信里讨要匕首,正是为了亲手给阿父雕刻一匹马,李勖属马、爱马,灵奴想送他一匹雕马做生辰礼。
灵奴等啊等,阿父的回信和匕首却迟迟不到,他只好问阿母要,可是阿母忙得整日都见不到人影,好不容易见到了,脸色也总是很差。灵奴打量着阿母,心想匕首那么锋利的东西,阿母一定是不会同意给他的,她听了一定会训斥自己。灵奴不敢开口,只得另作打算。
韶音是在傍晚时分才知道灵奴不见了的。
当时她还不知道李勖已经率军攻克了长安,还以为潼关战役仍在进行之中,胜利之期依旧难以预料。各郡的上表堆在尚书台的书案上,存粮告急,即便是将能舍弃的人都舍弃了,余粮最多也只能再支撑一个月。
若是一个月后战事还是没有结束,后方将陷入绝境,只能认命。可是韶音还不想认命,她召集温衡等人到议事堂,为一个月后那个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韶音琢磨,如果向燕人借粮,燕人会不会借,会不会反倒引狼入室,不光影响到前线的战局,还会为江左招来灭国之祸。
反对的声音很多,温衡沉吟不语,韶音自己也举棋不定。
谢五在这个时候来到尚书台,没头没脑地告诉她,灵奴不见了。
韶音的第一反应是恼怒,那么多的保母、侍女、侍卫、先生,怎么会连一个五岁小儿都看不住,如今外头那么混乱,万一溜出府去怎么办,真出了什么差错,她会要了他们的脑袋!
这个想法一出,她便自觉近来想要别人脑袋的次数实在太多,于是便勉力镇静,压抑着恼怒道:“西府和后园都找过了么,还有他阿父的书房和马房,他又没生出翅膀,还能飞出去不成?赶快回去找!”
谢五用一种瘆人的表情看着她,很快就垂下眼睑,语气古怪地说:“小郎君……确是跑出府了。”
韶音听到自己脑袋里“嗡”了一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
阿筠急忙过来将她扶住,她甩开阿筠的手,不待站稳脚步,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到了阶下才有些回过神来,回过头,用一种尖利又刻薄的语调冲着一应私仆和官吏厉声喝道:“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分头去找!都给我去找!”
“女郎!”
谢五追过来,忽然在她脚下跪下,这位两鬓斑白的贴身侍卫不再叫她“夫人”,而是像从前在家时一般,叫她“女郎”。
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女郎,小郎君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韶音傻愣愣地追问了一句,旋即咧开嘴角:“谢天谢地!在哪呢?快带我去见他!这臭小子,自从学堂休课之后就不老实,整日里给我惹祸,看我怎么收拾他!”
韶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的孩儿才五岁,自己跑到外面去溜达了一圈,一定是吓坏了,若是教他阿父知道,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她的勖兄年过而立,唯一的孩儿才刚满五岁,她常常会促狭地想,是不是因为老来得子,所以他才会那么娇惯着孩子。每次她教训灵奴时,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一双眼睛却紧张地一个劲瞄她,好像她不是生母而是后母一般。
孩子一个人跑出去,还真不好向他交待,韶音想着已经急躁起来,说出口的话不带好气,“你哭什么?还不快带我去!”她伸手使劲去拽谢五,谢五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絮叨着什么,韶音一个字都听不清,尚书台里已经跪倒了一片,每个人都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