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接待的夫子迎进了使团一行,正要喊孩子们来迎接。被文远拦阻了,他微笑着说:“不用叫。正好,走,咱们看看他们吃饭。”这些孩子们也就是十岁左右,看起来身型倒是正常,不似刚刚见的农户那般骨瘦如柴。只是大家走进,才发现孩子们全身浮肿,根本不是正常的胖。手指按在他们胳膊上,一按一个坑。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大锅面条,泡得完全涨发开来。一根面条泡得涨发了两倍都不止。每个孩子只能打半碗的量,上面撒一点点咸酱,就是午饭了。一旁照管孩子的夫子也是同样的伙食,只是给的面能多一些。学堂接待的夫子向孩子们介绍了使团一行,喊大家鼓掌欢迎。有没打饭的孩子把碗夹在胳膊底下,使劲拍手;也有蹲在墙边吃饭的孩子,把碗放在地上,拍手欢迎。他们一个个都面容黝黑,头发凌乱。却眼中带着新奇,打量着这一行人,十分听夫子的话,使劲鼓掌。秉诺看得难受,如鲠在喉。一旁宋书言悄声说:“这还是山琼京城近郊的,远些地方的还不定如何呢。”因已到了饭点,使团亦是在学堂用膳。校舍简陋,接待的人勉强在一个空的房间里搭了圆桌。山琼朝廷专门配给了菜和肉,上午就早早给了伙房。此时饭菜都已做好,端出来摆在了桌上,只等远道而来的宾客动筷。菜式不变,依旧是些肉丝炒白菜,肉沫豆腐一类的菜。但比起孩子们的咸酱清水面,已是好了太多太多。秉诺看着这些菜,一点也没有胃口。只见文尚书从主位起身,端起了两盘肉菜,走出门去。院子中间,伙房的大师傅还在给孩子们盛面条。文尚书走近,将两盘菜都交给他。一番推辞,大师傅还是收下了。秉诺静静观察着文尚书在院里交谈。只见他矮小瘦弱,衣着简朴,两鬓已是花白。他身体习惯性地前倾,认真倾听大师傅说话,一副谦卑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阳光洒在他身上,照在他的笑容上,这画面似是定格了,看得秉诺有些动容。他那善良、平和、悲悯的气质,使得整个人似是在发光一般。紧接着韩见之也端了菜出去,大家伙也都跟着把饭菜全端了出去给孩子们。大师傅也不再推辞,招呼了之前已打了饭的孩子回来加菜。一时间,孩子们都沸腾了,小小的院落里跟过年一般喜庆。秉诺看到一个年龄较小的孩子,打菜的时候,菜汤溅到了他手背上。只见他抬起手,张嘴就添那一点点菜汤,一脸满足的样子,说了声:“真香!”秉诺看得心酸。眼前的这个孩子,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秉诺太明白饥饿的滋味,也太明白饥饿感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秉诺小时候常常挨罚。被罚时误了饭点,饿个一顿两顿,更是家常便饭。他至今记忆犹新,那种扎紧腰带,仍旧饿得胃疼的感受;记得那饿得眼冒金星,直冒虚汗,怎么背书都背不进的无力感。一次,他又被族中兄长打了。小男孩打人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想在群体中展现自己有力量、成熟的一面,于是诉诸武力。他们把鸟打没了,把狗打跑了,碰巧看见那个眼里流露出怯懦神情的秉诺,拳头就招呼上去了。至于秉诺为何眼神怯懦?他历来都是见了族兄要躲着走的。只是那时,他被父亲罚跪了整整一天,神情倦怠,走路走得恍惚间就撞进了堂兄一行人中。他心生害怕,小心讨好,却还是没用。只是这次秉诺被打得头破血流,最狠的一拳是秉直打的。见把人打成这样,秉直也慌了。许是担心秉诺告发,待秉诺回去后,他专门遣佣人送去了红糖糯米饭。那时候秉诺已经连着两天没吃饭了,饿得胃里阵阵抽痛。当那软糯香甜的米饭送入口中时,孩子立刻就哭了。这仿佛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最甜的红糖,最糯的糯米饭。他一口一口抿,细嚼慢咽。满满一碗吃完,他又往碗里倒了开水,化了碗边的糖渍,咕咚咕咚喝下。那一刻,秉诺甚至想,如果每次挨打都能吃到甜米饭,他愿意天天被堂哥打。那时候秉诺不懂,但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小时候甚至愿意用尊严去换一口吃的。他明白饥饿的感受,明白这会给孩子身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改变。所以当他看着眼前这些浮肿的孩子们,他担心、害怕他们也会产生和自己一样的念头。当有一天馒头就摆在眼前,他们会不会也愿意不计代价,甚至失去尊严,只为一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