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了几泵护发精油,一边往发尾上抹,顺带着提了一句:“最近cept的事是不是很多啊?”裴彻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这句话,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她,好像是在诧异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件事:“不算很多,但是背景数据中可能存在b模式偏振,所以在整理之前的测量数据,会比较繁琐。”cept的望远镜在人迹罕至的南极大陆被风吹了年,单调抽象的数据被精确无误地传输过来。康妮像极了十七世纪的狂热淘金者,坚信这一堆乱码一般的数据里包藏着黄金,千里迢迢地奔赴南极,只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答案。或许是这些名词带着些高深莫测的意味,谢宜珩一知半解,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不用保密的吗…?”裴彻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揉捏着小腿,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只有测量数据才要保密,这个没事。”谢宜珩“哦”了一声,点点头,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cept之前也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他干嘛退出了这个项目,反而从头开始”他的目光有几秒凝滞,稍稍别开头,说:“讲起来很麻烦的。”两个项目虽然都是在搜寻引力波信号,但是本质上天差地别,光是核心结构的控制和引力量子化的区别就要讲上好久。但是谢宜珩交完报告一身轻,说起话来像是只踌躇满志的小孔雀在开屏:“我悟性很高的。”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裴彻还是低着头,甚至从容不迫地翻了一页书。他按着页脚,神色如常,只是平整挺括的纸面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这句话本意是个轻飘飘的玩笑,但是谢宜珩怎么听都觉得像是把自己摆在了道德的高地上,扮成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在呼啸而过的夜风里点燃了他攒聚多年的愧怍。房间里的空气被缓慢地冻住,难堪的沉默继续蔓延,谢宜珩默然了几秒,抬手要去关灯,语调轻松地说:“算了,不早了…”或许是她说得实在不诚恳,又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冗杂在岁月里的抱憾。裴彻“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拦住她的手,说:“那去书房吧,现在不算晚,讲也来得及。”裴彻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给阔别课堂多年的生谢宜珩上起课来教材都不用。他一边画图例,一边行云流水地讲下去。谢宜珩贴着面膜,只露出圆圆的眼睛和嘴巴,说话的时候也不能大幅度动作,只能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嗯”,像是打呼噜的坏猫。暖黄的光线和浓郁的夜色一起洇在他的外套上,宽肩窄腰,背挺得笔直,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谢宜珩揭掉面膜,托着腮,闲闲地问他:“要是有学生是为了看教授来上课的,怎么办?”哈维被爱德华征用了半年,好不容易重返大学课堂。这学期一开学,每堂课都是座无虚席,台下的女生盯着那张风流多情的脸,答案早就歪到印度尼西亚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瞳清澈又明亮,裴彻笑了一声,问她:“你想去上谁的课?”谢宜珩想了想,说:“你的吧。”“这不就在上吗?”他背过身去,从善如流地说:“你上次黎曼几何的题做完了吗?”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宜珩灰头土脸地“哦”了一声,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理名字,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如果cept真的探测到了引力波信号,那ligo还有什么意义呢?”裴彻擦白板的手停了停,像是定格动画里一个小小的停顿:“没什么意义了。”华盛顿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两台机器都是拿时间和美金堆砌出来的,从艾萨克选定位置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年。谢宜珩迟疑了几秒,“可是cept原来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她裹着宽大的浴袍,歪着脑袋说话的时候像毛茸茸的雪鸮。裴彻说:“他选了ligo,康妮选了cept。那么总有一个人会变成韦伯。”约瑟夫·韦伯曾经在1969年宣布他凭借着自己发明的激光干涉仪,探测到了引力波。这场声势浩大的研讨极为难堪地落幕了——几年的搜寻一无所获,终于有人指出韦伯观测到的结果来源于一次荒唐可笑的计算错误。这位老人被描述成了不择手段的疯子,最后声名扫地,在一片狼藉中黯然退场。亨利很早之前跟她说,这条路上会有许多艰难险阻。谢宜珩看着那两块满满当当的白板,才明白老教授的意思——教科书上的留白很少,定理的名字往往也很短,所以课本上只放得下一个人的照片,定理也只能被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书上短短的三行字就能轻描淡写地带过一个人的一生,因为更多籍籍无名的失败者连被记住的资格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