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内有死生,神仙中人是魔人。贪嗔癡性即佛性,幻化空身是法身……看你怎麽着眼了。就像这只手。”她擡起自己右手,舒握了两下,“舒张为掌,收握成拳。你说它们不同,以相状而言,那也确是不同;但究竟说来,不论是拳是掌,不都还是这只手麽?”
君留夷看得有趣,不禁也伸出手来,照她的样子比划了一会儿,笑道:“大人所言极妙,可惜这番话不曾教我父君听着。”
上官陵看他一眼,略微收回了些閑漫心情。君留夷的言外之意不难明白,她这回来连越,近而言之是为两国盟好,远而言之却关系到连越的存亡选择,如今又对他这个世子说出这一番“生死一如”的话来,道理上再怎麽中听,也多少有些诱劝嫌疑。
她自觉并非故意,但若说毫不相干,却也未必是实情。那些时时相继、从无间断的纷杂意念如流沙,如涌潮,如游丝,如飞影……即便是她自己,也并不能时刻监察得纤毫无遗。
于是,她也不做辩驳,只是默默收了声,披拣起自己的心事来。
君留夷只当她不悦,忙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大人见谅。留夷能蒙大人啓发,实乃三生有幸。”
他为人行事一向洒脱无羁,此时竟拿出一副郑重姿态来,倒令上官陵看得奇异。
“世子言重了,在下也不能说必定毫无私心。”她徐缓啓口,斟酌着言辞,“不过也确是兴致所至,一时閑谈而已。至于其它,自然是国主与诸大臣商议,在下来此,也只是为连越提供一个选择。”
“大人心意,在下略能体会。”君留夷微叹,“天下纷乱至今,各国皆有疮痍,若能早息干戈,不论用何种方式,对于民生都是幸事。昭国有上官大人这般人物,若依我说,就算效法长杨称藩亦无不可。只是父君疑虑难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大人将不久于世,恐怕即便今日有大人的应诺,将来也会是一纸空文……”
他说得漫不经心,全是閑谈态度,却令上官陵猛吃了一惊。她年命将尽的事,连沈安颐都尚且蒙在鼓里,连越国主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然而眼下,她却无暇推求这个问题,便只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连越是与昭国订盟,而非上官陵。在下的寿夭,何关盟约之事?”
游览一日,回到驿馆时,早已过了黄昏。上官陵净完手,带着重重心绪思忖了片刻,招手叫来一名近侍,给了他些银钱吩咐道:“你带几个同伴,去各处打听打听,建云近日可有从昙林来的客人,尤其是……能出入王宫的客人。”
侍从领命而去。上官陵轻轻吐出一口气,在灯前坐下,翻阅起桌案上的文籍,一面寻思着还有何遗事未了,思来想去,隐隐让她最感不安的,竟是沈安颐。白天时虽对君留夷那样说,可细想起来,倘若她真的身死,陛下是会持诺到底,还是“随机应变”,其实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算算日子,距离她的“应劫之期”也没多久了,若迁延在此,万一竟死在连越,不要说两国盟约,只怕倒要额外惹出祸端来!
想到此处,她脸色一白。那麽,是该收拾行装尽快啓程,先返回昭国?可这一趟虽结好了连越世子,盟约的事却不如意。大军现在容国驻扎,转头便是连越边境,依照沈安颐的谋划,倘连越国主不吃这杯敬酒,便要“顺手牵羊”……然而这意思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向连越君臣透露一句的。
对于君先生的母国,她始终想保全它不受兵祸,可惜违缘太多,走到这一步,似乎已至尽头。
正自思量难断,忽有侍卫进门。
“啓禀丞相,馆外有一妇人求见,自称是丞相的师娘。”
大门外的风灯不大亮堂,迎着夜色秋风,愈显幽寂。顾红颜站在灯下,默然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转身一看,果然是上官陵。
“阿陵!”她展眉一笑,赶快上前,“你怎麽自己跑出来了?”
“师娘驾到,阿陵本当远迎。”上官陵欣然揖道,“馆外风冷,请师娘入内叙话。”
两人并肩步入厅内,上官陵请顾红颜在案前坐下,亲自奉上热茶,慢慢问起近况。
“四处都找遍了,仍旧找不到小昀的影子。”顾红颜叹道,“大哥本想留我在娘家住,说是好歹有个依傍,可我想,万一小昀回家来了怎麽办?推门一看,爹娘一个也无,可教她往哪里去呢?于是我说,我还是回连越来,哪怕就干等着呢!只要没得着她的噩耗,我活着一天,便等她一天,横竖也不耽误我过日子。谁知没等到她回家,倒先把你等来了!我就来看看你。对了,这柄剑也还你吧,你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宝剑端端正正搁在案上。上官陵低头一看,正是殚思剑,经过了这麽长的时日,流转了这麽多的地方,它的模样也依然如故,四时光转,风波尘劳,皆不能侵损分毫,仿佛从天地初开时它便如此,待到万物消尽后亦将如此。
她心旌一动,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慰,拾起剑来,好似拾取了自己一生的光阴。她擡手贴上剑柄,细细抚触,感受着它坚硬的质地、熟悉的形状,流连片刻后方才握住,拔出一隙剑刃。幽蓝光彩瞬间溢出,满堂顿觉一亮。
“好啊!果然神物!”顾红颜笑着喝彩。
上官陵也是一笑,正欲道谢,忽觉周身发起热来,整个人霎时脱力,若非倚着桌案,险些站立不稳。不好!她陡然变了面色,视线随即扫向角落的刻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