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这类东西不值得求取,不值得追逐,追求它们,只是水中捞月而已。”
夜女倾耳听着,一边冥思默想,良久擡起头来:“那照你这麽说,这些感情全都是无常变易之物,那有什麽是恒常不变的呢?你知道吗?”
上官陵沉吟半晌,轻轻地道:“或许有。”
“在哪里?”夜女立刻问,“你能指给我看看吗?我从没看见过那种东西。”
上官陵微微向她瞥了一眼,却不吭声了。那个“东西”,连她自己也尚且说不清道不明,如何能指给人家看?她甚至不少次曾暗自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若说看到过,那它今在何处?但若说不曾看到过,那自己如今又为何会在这里?而那个光霭鲜洁、与眼前之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又为何会如潮水般不时翻涌在她记忆的海浪中?不断召唤着、引诱着要她投身而去。
为何会有另一个世界呢?她不能自抑地想着。世间的山山水水,也无非大同小异,君山与别的山峦有何不同?竟能令她想起它时,就如想起了一个仙境?上官陵无比理智地想到,倘若她此刻转辕,跑上君山去,绝不会看见什麽仙境,只会看见她在别处见过无数次的土石坑坎、野草荆藤而已。恍惚之间,她蓦然明白了自己曾在君九兰身上看见的是什麽——一个恒常的影像。
不错,那些矢志不渝、贞良死节的动人模样,依然只是这如幻世间的幻化影像而已。就其作为影像的存在实质而言,其实与那些首鼠两端的影子并无不同。但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模样,那个被表现出的形式,恰与真常的质性相似,与那永恒的本体密密相应,相感相通,从而将这无常世间凿出一个口子,开辟出通向恒常的道路。就如同法师们手持的咒印、口诵的真言,乃至那些变相图上种种事物——那都是表法,是象征,是幻中的手势,然而这手势的意涵,却直通向非幻的那一个。于是当它们昭然现世,便如真主现身,便能洗却心尘——她眼见的世界便忽而不同。
一行人轻骑快马,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一处驿馆。馆门半开半闭,一条旗子无精打采地挂下半边。门前也无人迎候,只有两个小童子在地上击石子玩。这驿馆地处郊外,离村舍与城镇都颇有距离,上官陵因而也不计较,到门前收缰下马,招呼衆人自行收拾了一番,将马匹栓在柱栏前,便上前推门。
大堂里颇为空蕩,只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已坐了人,那是两名女子,听见有人推门便一齐看了过来。上官陵只略微打量了一眼,倒也不觉如何,夜女却暗吃了一惊。原来那两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柳缃绮和风飞絮。
柳缃绮看见夜女时,眼神顿了顿,也不知认出她没有。夜女低垂着头面,摸了摸脸上的面巾,亦步亦趋地跟着上官陵往另一张桌子走去,心内好不忐忑。她身负忘岁月塞给她的重任——毒杀柳缃绮,实在有些不情不愿,这才顺势攀住上官陵,指望着躲开这两难之题,谁知天不作美,竟又在此遇上了!
她们还没走到那张饭桌前,忽听柳缃绮开口:“两位,此处恰有空位,何不过来同坐?外头那些随从,也不好只叫他们守门不是?”
夜女心头一紧。上官陵回头向那二人看看,若有所思。她因见这堂中情形有几分异样,于是令随行衆人暂缓入内,可这女子的态度语气,不像是为了关心她的随从,倒像是有话要说。
两人在方桌前落座。柳缃绮问道:“我观公子风貌不俗,却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公门中人。这条路是往西去的,公子风尘仆仆,随从衆多,莫非是要去长杨公干麽?”
上官陵向她看了看,暗道这女子眼光精细。她为方便稳妥起见,连所有随行人员都身着便服,谁料却被这女子一眼看出底细。此时此刻,她却不好接话,便只微微一笑,并不应答。
柳缃绮却不饶她。
“若不是长杨,那就是去昭国了?”
“姑娘。”上官陵只得开了口,“在下的身份去向,只怕与姑娘并不相干。您如此寻根究底,却不知意欲何为?”
柳缃绮一手支颐,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闻言非但无所不悦,反而勾起一丝笑来。
“公子不必多疑。只是近来这条路上颇不太平,公子若要去昭国,何不换条路走?”
“哦?”上官陵眉头一动,“怎麽不太平?”
对于她这个问题,柳缃绮却没有回答的兴趣,转而道:“我看见公子,就想起一个人。算算年纪,应该与你差不多大。那人名叫上官陵,是如今的昭国丞相。多年以前,我曾应昭国公主所请,在碧玉山庄从桓王手中将他救出。可惜当时事发匆忙,我竟未能与他照面,只远远望过一眼他的身影,却与公子有七分相似。”
上官陵一时怔愣,睁眼将面前女子重新细看,碧玉山庄的事她自然记得,虽因不曾与柳缃绮碰面而没能认出,但被对方一提,便也立刻醒悟了眼前何人。
“原来是……”
“柳尊主”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她陡然意识到一件事,旋即警铃大作。
“上官大人果然警醒。”柳缃绮笑了,“但不必多虑,我对您并无敌意——至少,不会有比别人更多的敌意。”
上官陵维持着镇静,将这间大堂四面打量了一圈。
“这驿馆里没有驿卒麽?”她们坐到现在,也没人出来应承问候。
“有。”柳缃绮收了笑,缓缓坐直身子,“但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