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帮大臣更有计较:“上官陵乃昭国丞相,非比寻常。若贸然杀了,必然激怒裴温。何况昙林太后发兵之意未必为真,说不定上官陵一死,她便食言反悔,却坐山观虎斗,企图渔翁得利。依臣等之见,倒不如暂且扣押上官陵,对昙林太后假称人已死,请她发兵。若她竟不发兵,昭国问起罪来,只再把上官陵送还便是!”
国主愁眉暂释,又听人道:“昙林太后精明,空口白话说上官陵已死,却拿不出人头来,只怕她不肯信。她的脾气又大,若发现我们作假,弄不好一怒之下竟与裴温合兵瓜分我国,岂非弄巧成拙,雪上加霜?”
国主深深叹气。
班中闪出一人,国主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好儿子,世子君留夷。
君留夷道:“依儿臣之见,倒不如将上官陵送与裴温。”
国主大吃一惊。
“你这是什麽意思?”
“父君岂不知上官陵是何等样人?”君留夷道,“其为人也,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卑而无畏,尊而有仪。虽在四方,不忘其君;虽谋一国,不舍天下。若使昭国有上官陵,连越纵然国灭,亦有仁者可恃;若使昭国无上官陵,连越纵得暂生,岂无累卵之危?将上官陵送还昭国,一则显我仁德,二则显我诚敬,即便不得释兵求盟,裴温亦不得不心怀顾忌。至于所谓昙林援兵,本不可恃,不过画饼充饑而已。”
此话一出,殿内顿起轩然大波,群臣交头接耳,纷起反对。
“世子此言差矣,上官陵虽有才德,如今却是我连越的阶下囚。若轻易放归,岂不是自损威严,更让敌国看轻?”
“世子虽是仁人之言,眼下却不合时宜。上官陵虽为贤人,却到底是昭国丞相。若将其送归,必为昭国划策,岂不是令敌军如虎添翼?”
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通,多是当朝老臣,叔长之辈,君留夷只得谦恭退让:“此事既关乎上官陵的生死,父君不如将上官陵召来,听听她自己有何话说?”
上官陵被宣入殿来。
她剑伤未愈,衣袍染血,加之连日被千机公主强带着奔波,精神更是疲惫,乍一望去,果真与囚徒一般。可当她走近时,群臣并连越国主都讶异了,那副清减了的玉容虽微带倦色,却仍显得安然和平,步履从容,与她身着紫袍玉带时并无二致。以至于她衣襟上斑驳的血迹,也如画师错笔落下的红梅。
“你受伤不轻。”君留夷禁不住开口,“可觉得痛麽?”
上官陵转头看向他,不知想起什麽,微微一笑,道:“有可觉之痛,无可痛之觉。”
附近另一人出声:“上官大人,你贵为昭国丞相,却以如此衣装示人,岂不有辱国体麽?”
上官陵道:“大人可曾见过戏台上的布偶?它也有盛装,也有严饰,但它岂会觉得自己尊贵?身为庙堂之臣,外不能御敌,内不能定计,单以衣装为贵显所在,岂不连布偶也不如麽?”
群臣一时哑然。连越国主重重咳了一声,道:“上官大人,劳你至此,是寡人之过。昙林太后非要得你项上人头才肯拨援兵,但寡人惜你才干,敬你德能,不愿将大人轻付斧钺,故此将你请来,问问你自己意下如何?”
上官陵早有预想,听他说出也不意外,至于连越国主与群臣所虑,亦能料想一二。当下沉吟片刻,道:“国主言重了。上官陵落入此境,也不过是己身之命,何关国主之事?至于国主所问,在下确有一策。国主可遣人拜问裴温将军,告知他此间事项,并求和之意。若裴温应许,则在下归国,连越可得暂安。若裴温不许,国主可用在下人头换昙林援兵,如此在下之死非连越之过,昭国问责于理不顺。而若因裴温所请,国主将在下送还,亦是势不得已,非擅自放人,昙林太后亦无由问责。”
上官陵的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良久,方听得国主啓口。
“上官大人费心了。鄙地寒陋,大人是贵客,又有伤在身,不可屈居牢狱,还请大人在宫中暂住几日。其余的事,寡人即刻命人準备。”
数日之后,上官陵被送至裴温军中。
裴温看见她时,脸色像是吓了一跳,几步跨上前来,喜色中带着忧愁。
“丞相!末将久不见您贵面,谁知又在此处有缘相逢?您这是怎的?看着都快瘦成竹竿子了……”
上官陵本怀着几分心事,被他一岔,不禁失笑。
“裴将军看着倒更健壮了。孔子说‘人失之,人得之’,天地间的肉,到底还是不增不减,不多不少。”
衆人闻言都笑起来,气氛顿时活泼了几分。裴温引着上官陵朝中军帐走,一面说话:“末将早已安排妥当,马上便可送丞相回临臯,但看丞相这身子骨,怕也禁不起连日劳顿。”
“裴将军不必多虑,只管照你的计划办理便是。然而此番顿兵,令将军未能毕其功,却是上官陵所误。”
“丞相说哪里话?”裴温朗笑一声,“建云城坚,昔年容国与长杨合攻此城,数月不下。我本来也为难得很,若动干戈,怕徒劳无功;若回师,陛下面前无法交代。如今有这一节,正好就坡下驴!”
他笑了一回,又道:“丞相若果真支撑得住,末将便立刻送丞相归国。丞相这回出行日久,陛下似有不悦……”
上官陵眸光一动,向他看去,见他此刻已肃然了面色,不觉心头微沉。裴温远隔千里,竟会知道王宫中的陛下“似有不悦”?那这是不悦到了什麽程度?
她无暇多问——裴温也不会多言。隔日她便在裴温的安排下啓程返归临臯。临臯的旧城池仍是老样子,风飘梧絮,车尘马足,也都还如从前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