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安颐灭了北桓,庶务稍閑,渐渐想起自己身后事来,于是把这小王孙接到宫中,安排太傅少傅督管教习。那孩子何曾过过这种日子?便如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三天两头不是外伤就是内病,时好时坏时真时假,颇得兵家诡诈之道。沈安颐软硬兼施,他却乖滑得很,茹柔吐刚,吞饵逃鈎,到头来也不过偶尔做做样子。
“陛下,玉华宫到了。”
随侍宫女将沈安颐扶下乘舆,垂首跟随上阶,才入殿门,一股恬淡香气便迎面袭来。沈安颐微觉讶异,这香气并非药香,却有几分像兰花香气,可小王孙并不爱花儿朵儿,谁想起来拿这个哄他?
走到床榻前,沈安颐才恍然大悟。
“张少傅说小殿下多病,不如就以床榻为书案,叫人从兰台搬了这些书来,给小殿下解闷。”
宫女一边说话,一边忍笑地低下头去。沈安颐也不禁笑了。
“这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难得张少傅肯如此费心费力。真郎既然离不得病榻,就在这里看书也无妨!”
真郎抱着被子努着嘴:“看……看不懂……”
沈安颐挑了挑眉。
“看不懂就请教先生,或者,姑母也可以教你。”
她就榻坐下,随手抽了一本摊开在真郎面前,恰写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便自己念了一遍,问道:“字可都认得?”
真郎点了点头。
“知道意思麽?”
真郎苦着脸望着她。沈安颐一笑:“这意思是说,人要从根本做起,才能成就治国之道。孝敬父母师长,友爱兄弟姐妹,就是根本所在呀!”
“我又不想治国……”
孩子咕哝着,悄悄翻了个白眼。沈安颐一时沉默。
“纵不治国,看着解闷也好。”
“……谁拿这个解闷?垫桌子还差不多!”
沈安颐微沉了脸色。
“这都是圣贤书。”
“可是难看啊!”孩子抗拒得很坚决,“难看就是难看!无聊死了!”
沈安颐皱了皱眉,真有这麽难看?她当年也是这样学过来的,怎麽就没有他这般痛苦?
直到走出玉华宫的时候,她才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她之所以不觉得圣贤书枯燥无聊,是因为当初教她的人,是上官陵。
当她听讲着书本上的君子之道的时候,坐在她面前款款言谈的,正是一个活生生的君子。
于是一切都显得那麽有趣,那麽真切,那麽妙不可言。
看到书上写“君子泰而不骄”,她想:的确如此。
看到书上写“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她笑:诚哉斯言。
书上写“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她叹息:简直没有比这更中肯的了!
眼里看见的虽是文字,脑海中却不知飘蕩着谁的影子。书卷翻完,她的心绪犹未绝尽,神思牵萦间,竟似有些不讲理的憾恨:这些圣贤为何吝惜笔墨,不肯再多写几句呢?
自己当然是欣赏、乃至喜爱上官陵的。沈安颐暗自想,只是到了利害关头,她又无法全然放心。自己肩上担着的,并非一身一己之得失,身为人君,焉能感情用事?倘若上官陵为此怨恨她,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想到此处,她猛然咬住了嘴唇,本就红鲜的唇色愈发豔得凄厉。
晚间接到边报,昙林那边似乎蠢蠢欲动,边境上多有摩擦。大获全胜的兴奋被紧随而来的隐忧沖散,沈安颐不无烦闷地想起尚未解决的后患——吞下了容国,也就意味着与昙林接壤,千机公主本就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更容易说动群臣“抵御强寇”、“同心击敌”了。昭国与昙林素来悬远,缺乏应对的经验。连年劳师,昭国也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她支着脑袋,忽有心力交瘁之感。
沈安颐不知道,她披卷沉思的身影早已落在了另一双眼睛里。那是一双窥视的眼睛,满含着悲哀与仇恨。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经历了丧城之痛,这一回,还伴随着亡国之恨。阿客伏在屋梁上,按着怀中的匕首,目光紧紧锁定着宫烛前那道尊贵身影。若不是她,王叔不会忧病而死;若不是她,容国不会陷师而亡;若不是她,自己不会沦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他原本的想象中,这位敌国之主如今应该正春风得意、气焰嚣张——身为胜利者,她确实有此资格。可眼前所见,却并非如此?
可那又怎样呢?他心肠中的柔软只一瞬间便已逝去,同袍们前仆后继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染血的土地、残破的王城……重又激起了他无边的恨怒。她的疲惫也好、烦忧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没有止境的权欲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罢了!哪里轮得着他来同情!他们二人本就处于不同的立场,生来敌对,注定相违。今日之事,非得有个结果不可!
夜色渐深,宫殿内外一片悄寂,近侍宫女都已在沈安颐的吩咐下休息去了,唯有几个听唤的尚在殿外留守。这时节天候已寒,夜里怕风冷,殿门紧闭着。阿客稍稍擡起脸,在殿内仔细察看了一圈,确定已无旁人,便咬住匕首,悄无声息地朝着王座附近移动。
沈安颐疲乏至极,不知不觉已伏案睡了过去。阿客轻手轻脚地跳在地上,捉紧匕首,屏息向她靠近。
柔和的灯影摇曳,一道雪亮的明光,骤然映现在沈安颐脸上。
“谁?”
强烈的光线刺开了那双美目,沈安颐倏然弹起,身体先于思考撤离了御座。耳边一声闷响,匕首插进了书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