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回头,信口道:“太公不钓鱼,要钓王与侯。我是真钓鱼,何必计年头?”
沈安颐被这二人逗乐,忍不住也要插一杠子,便道:“太公钓王侯,只肯直中求。你是真钓鱼,必定用弯鈎。虽不计年头,何当为身谋?”
那人闻言,终于转过头来,现出一张温和而略带深思的面庞。他将沈安颐打量了一遍,却没有吭声,仿佛在等着对方说话。
沈安颐见他态度从容,体貌不俗,不敢十分取笑,便道:“请问……梁悬黎先生可是住在这附近麽?”
那人默然片刻,问道:“你找他有何事呢?”
这话就不好多说,沈安颐便收了声,向采棠看了一眼。采棠便代答道:“我们从宫里来,陛下知他是个贤良才士,想要延请他去王都。你可知道去往他家的路麽?”
那人露出一丝恍然之色,放下鱼竿站起身来,向沈安颐下拜行礼,道:“悬黎仄陋之身,亡国之余,何劳陛下玉趾?”
对面二人皆是一惊。原来此人就是梁悬黎,但更令人惊讶的是……
“梁先生怎知是本王?”
这个谜底对梁悬黎来说似乎是明摆着,平淡的语调中略显无奈:“临臯距此路途遥远,若遣钦差,不是朝中官员,便该是宫中力士,按说不会派遣宫女。况陛下气势非凡,有人君之相,因而擅自推测如此。”
沈安颐这才明悟,扶起他笑道:“本王听说‘绝国之士,不可招致’,为欲听先生教诲,只好亲自拜访。不知是否有幸得先生赐教?”
“陛下言重了。”梁悬黎俯身拾起鱼竿和竹篓,“寒舍就在前边不远,若陛下不弃,可往寒舍小坐。”
余霞散绮,葭苇吹雪。一道竹篱顺着沟渠绕过,前对板桥斜斜,后映疏林漫漫。梁悬黎推开柴门,引沈安颐与采棠步入院中。院子里露天摆着小石板桌,并几张矮竹椅,梁悬黎收拾了钓具,取了茶果,一并放在盘子里端出来。
“乡野穷僻,只有些许微物奉侍,望陛下恕罪。”
见识过阿客的倔强,来之前沈安颐其实颇怀疑虑——照上官陵的看法,梁悬黎是个有节君子,那对着她这个灭了他母国的昔日敌主,谁知会摆出什麽脸色?眼下见他态度谦恭和顺,顿时放心一大半,忙道:“先生客气了。是本王不请自来,给先生添了麻烦。”
边说着,边给采棠递了个眼色。采棠会意,忙走去将盘子从梁悬黎手里接来放在石板桌上,一面笑道:“梁先生辛苦,快请坐下!这些端茶倒水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主客三人坐下叙话,渐渐谈到国事上来。
“昭国昔年为拯难救弊,花了许多力气更法改制。成效自然都是有的,只是如今时过境迁,有些律令回头看来不免太苛,若要再改一改,又怕伤筋动骨,弄到最后青黄不接……”沈安颐徐徐说罢,看向梁悬黎,“依先生之见,什麽样的律法才是真正的善法呢?”
梁悬黎道:“不外乎简明二字。”
“简明?”
“明则易知,简则易从。”
“可是,律法过简,很多事无法管辖得面面俱到,难免让人钻空子。”
“为什麽要管辖得面面俱到?”
“为什麽会有人钻空子?”
梁悬黎连续两句反问,倒令沈安颐一愣,随即无奈摇头:“先生未免把人想得太好了。有些该做的事,若不明令执行,很多人就不会去做;而有些不该做的事,若不明令禁止,很多人仍会去做。”
梁悬黎沉吟了一会儿,方在沈安颐的追询目光下啓口:“那难道不是教化的失败麽?”
“教化?”
“移风易俗,教化之力。教化成功,可开万世之太平。”
“若不成呢?”
“倾家覆国,指日可待。就算有峻法严刑,也不过将覆亡推迟一朝一夕而已。”
沈安颐暗自笑了笑,她倒不觉有这般严重。不过当年革法之初,上官陵与她一起议定的长远之计,本就是“先以律法去天下之乱,再以圣教成天下之治”,今时今日,梁悬黎提出这样的意见,却也是正合时宜,恰到好处。
她于是把头一点,道:“先生说得有理,其实教化万民之事,本王一直也在做,但或许是时日不够长,移风易俗之效,至今也见不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想把一个人教育成材都很不容易,何况天下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
想起淘气的大侄子,话越说越真情实感。梁悬黎向她凝看了片刻,道:“我说的教化,并非平常所谓的教育。其实,人是不能教育人的。”
一句话把沈安颐听得颠倒:“这是何意?”
“很多人以为的教育,是用自己的‘正确’去纠正别人的‘错误’,是把自己拥有而别人没有的东西塞给别人,他们觉得那对别人是一种利益——或许在某些时候的确是,但并非我所说的那一种。”
“我所谓的教化……”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果盘里,从中拈出一颗毛栗,“就像这个栗子。”
沈安颐不解其意,微蹙眉心望着他。
“它刚从树上打下来时,浑身都是刺。把这层带刺的栗壳去掉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褐色坚硬的栗子。若再将这层褐色的皮剥开,就会得到黄色甜软的栗仁。”
“它之所以最后会从带刺的青色栗子,变成甜软的黄色栗子,是因为它本就是如此,我们做的只是将它层层破开,使它现出了本相——于是得其仁。倘若不这麽做,而是用软泥、或棉布将它带刺的外壳裹起来,再用颜料把它整个染成黄色,或者别的什麽颜色,使得它看起来也像个‘柔软的果仁’——您觉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