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思一番,她啓口道:“这使者年轻,许是头一回出使上国,陛下也不必与他计较。事涉两国之交,使者又着急,倒不如尽快审案,也好有个交代。韩司刑声名素着,再公明不过,陛下不如叫他亲审,无论审出何种结果,谅那使者也无话可说。”
沈安颐闻言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朕这就遣人知会韩子墨,叫他亲自操办,尽快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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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上官陵所料,那萧白石虽是名勇将,却没什麽出使别国的经验,义军中上下平等,凡事共议,大家亲如兄弟,他便以为别处也是如此。朝见时为成蕙求情遇挫,退出宫来,回想起沈安颐那不近人情的态度、步步紧逼的手段,心内大起恐慌,只道成蕙教人捉住了要命的把柄,怕是关劫难过,九死一生。
为着成蕙的命运,也为着义军的前途,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于是设法四处请托,哪怕不能立刻将人救出,至少也得与成蕙见上一面,看看她情状如何,也好问明事节详细。谁知自从韩子墨複官,重新整顿了狱治,天牢中连看门的小吏也不敢收纳财贿,何况成蕙乃是被禁卫送来的犯人,更是不敢通融,非得有上司允可才肯放行。
萧白石无奈,只得各处拜问朝官。那些朝官个个精似鬼,听说他的名号,略问几句,得知这是“长杨叛军之使”,觐见时几乎与女皇陛下起了龃龉,赶忙命人送客,不是称病就是出门。到最后,他只得访上几个閑官,虽号称大人,拿着一点俸禄,主业却不是庄园主就是买卖人,距离女皇陛下也遥远,倒肯让他登堂入室,奉茶陪话颇有閑兴。
“贵使远道而来,结两国之好,原是喜事一桩,怎麽却面有愁色?”
面前人手摇香绸折扇,笑吟吟打量着萧白石,眼珠子遛马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
萧白石遂将所求之事坦诚相告,末了道:“我受天王恩遇,论公论私,都不能置成姑娘于不顾。听闻乔大人慷慨好施,不知可否相助?”
这乔南却与陆丛有些亲故,对于成蕙的案子早已知晓几分底里,暗思若帮此人,岂不坏了陆大人的事?便不阴不阳地道:“你这情形却难呀!陛下既已发话,我看也就只好先等审理结果,你可知晓此案由谁审问?何时提审?”
萧白石关心之至,没少探听消息,便道:“已听得是大司刑韩子墨亲自审理,日子原定的初九,后来陛下发话,提前到了初五。”
韩子墨?乔南神色一动,随即眯起了眼睛。
这事情本与他毫不相干,偏巧却沾上了韩子墨。成蕙的好歹他并不感兴趣,可韩子墨的死活就要紧得很了。
他盘定主意,扯出一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啊呀!这可不妙!”
萧白石被他唬得心头一突,险些打碎瓷盏。
“怎麽不妙?”
“你朋友命苦,撞上谁不好,偏撞上这个活阎王!”乔南跌足道,“他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连陛下的亲弟弟也说杀就杀,什麽都不管不顾的!你那朋友若是清白无辜还罢了,倘若真有些错处,撞在他手里岂不要命麽?”
萧白石失了颜色。
他不敢担保成蕙一定无辜,恰恰相反,成蕙此来确有些机密事宜——站在昭国的立场未必不是大罪,倘若真叫韩子墨审问出来,难保不会快刀问斩。
“这……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乔南眼看时机差不多,擦擦头上的汗,捱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你若有胆,不如劫牢。”
萧白石大吃一惊,瞬间白了脸色。
“怕冒险?”乔南瞅着他冷笑一声,“那就老老实实回去,候着时辰给那丫头收尸吧!不然你还想等铁面阎王开恩不成?他连陛下的账都不买,何况是你?”
萧白石缓缓收回神来,沉想片刻,叹了一口气。
“我倒也不惧一死。若能以我之命,换得蕙儿的命,却也值得。可无论理司还是天牢,都有重重把守,凭我之力,如何劫得了人?”
“你不就是缺人手麽?”乔南慢悠悠道,“我指点你一条明路。这城里城外有许多流民,只要给他们钱,没什麽不肯干的。钱我这里有的是,不妨借你一笔。怕你对此地不熟,我再差几个人帮你,都是顶顶能干的好手,包你成功救人。事后你也不必谢我,只别告诉任何人是我教你的,就算你知恩图报了。我好歹也算个斯文人,诲人作乱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
见萧白石无话,他便迈开步子走到门边,拍了拍手。掌音方落,立刻走来一名大汉,模样却不伦不类,又像武士又像总管。
“老爷。”
“你拿着这张条子,去账房取些钱来给这位公子。然后再叫几个人来,我有话吩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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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日,韩子墨奉旨坐堂。
这间大堂高庭轩敞,原是当年置立理司时,沈安颐专旨所建。数十年过去,它也已从那时的簇新洁净,变成如今的旧痕满身。时间的密移,总是那样无声无息,可有声有息的无数生命,又何尝不是在此归于沉寂?
也许他是错的,韩子墨想。人哪里知道什麽是对、什麽是错呢?作为以公正闻名于世的法官,韩子墨心里很清楚,自己所捍卫的律法并非主掌世间对错的公理,而只是一条裁断的準绳、一把斩结的钢刀。这条绳子拉起来,也不过是要让纷乱世事变得有条理一点;这把刀劈下去,也只为了让如流的历史继续走下去,不束于滞结中。他的“公正”,只源于他劈刀的姿势端正,而非这把刀本身是什麽天降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