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公府与太子府相隔不过一里,然而十余年来,张业从未拜访过自己的女婿。他的父亲张善乃李翊的首席谋臣,有踵兵馈饷、考订国制之大功,大顺开国后受封天佑阁大学士、梁国公,总领朝中一切政务。张业承蒙恩荫,不仅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嗣封国公之爵,还尚太(河蟹)祖独女福嘉公主,所生三子二女皆得封禄,各与豪势之族为亲。如此煊赫之家世,本该长享荣华高枕无忧,孰料风云骤起,李鼎起兵反叛,幽死李飞,剿灭珪、组,又借机打压勋贵,集生杀予夺之大权于一身。张家首当其冲,不仅被没收了大量田地庄园,还被追究历年所行不法之事,深文周纳,竟罗列出十三款抄家灭族的大罪。幸而长女张心为李亨正妻,又生有世子李献。托新朝太子庇佑,张氏一门乃得保全。然而自此之后,张业进取之心顿消,不仅献出大半家产,在满长安勋贵的哀哭声中闭目塞听,还自请辞去公务,日夜与歌儿舞女饮酒相欢。今日亲访太子府邸,当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张心闻讯匆匆赶至花厅,看见须发花白的老父后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大,你来这做啥?”
张业却无半分倾叙积愫的闲情,他收起踱步,努力挺了挺腰杆,“我不来,你都不知要大祸临头哩!”为表郑重,他又说回官话,“此处说话不便,你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满腔柔情消散于无,张心敛起了笑意,“那到我卧室谈吧。”
“好。”
“前夜有人冒雨叩宫告变,今上立命全城警戒。此事动静颇大,你可曾听太子提及?”
“当夜殿下被急召入宫,回府时只对我说有人告发内官密谋造反,他奉命彻查此事,”张心如实答道,“殿下这两日都在宫中忙碌,好几顿饭都没有回家吃了。”
“唉,”张业悠悠叹了口气,“殿下是怕你担心,没有告知你实情啊。”
“什么?”
“有人夜叩宫门,举告内官谋反不假,可那只是为见天子而使的障眼法,他真正告发的人,是太子殿下啊!”张业细思事件经过,恍然也觉出古怪,“此事疑点重重:告变之人不过一市井小民,如何能经由宫卫、内官,当夜就上达天听?此人又是何等狡诈,直到面圣,方才拿出真正告发太子的文状。文状此物干系非轻,搜身之人为何不察?而状中指控太子强征民财、残杀无辜、密交僧道、颠倒军政之事,又岂是寻常百姓可知?分明是此人背后有朝中指嗾,是欲置太子于死地也!”
“殿下绝无可能谋反!”
“汝侯、英侯、淮侯、许国公、卫国公、光山伯皆以谋反论死,若彼果有叛逆之心,长安其能安定否?”张业虽表面终日饱食,袖手国政,对朝局变化却比谁都看得清楚,“‘谋反’二字,不过人主诬杀之刀耳。今上有子元、贞,岂容养子鸠占鹊巢?而今太子已是在劫难逃,譬如舟行江中,旦夕倾覆而无相援者,你不赶紧跳船,难道要和他一同灭亡吗?”
“满朝上下,就无一人主持公道?”
“太子离京日久,早就没有羽翼了!如今庙堂诸公,不是拥护李元、周洛的‘周党’,便是支持李贞、孙立言的‘孙党’。两方异论相搏,却都巴不得将太子拉下马,谁会为殿下说一句话?”张业看向涕泗横流的女儿,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一介妇人,原不需知晓这些朝堂龌龊,只怪父亲眼拙,千挑万挑,还是给你挑了个火坑!”
“这可如何是好?”张心哭得六神无主,“父亲可否进宫向皇上求情,让他看在太(河蟹)祖和母亲的面上,饶恕我和殿下?储君之位、富贵荣华都不要了,只求个栖身之处,容我们一家长相厮守……”
大顺太(河蟹)祖墓木已拱,福嘉公主亦仙逝有年,他们就算有天大的面子,李鼎又看不看得见呢?张业这些年吃得肥头胖耳,一皱眉间,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哪里有让现世佛拜过去佛的道理?你的那些兄弟被褫夺封爵、罢免官位的时候,今上可曾念过太(河蟹)祖和你的母亲?”他佝偻着站起身,一步步逼到女儿面前,“张氏满门之命悬于一线,不能再被牵进此事!女儿,你得为你的老父亲和三个兄弟着想,和殿下当断则断啊!”
“我本就对此事一无所知,还要如何摘得干净!”
张业的眸中晦明几变,沉默半晌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尽快入宫,告发太子有谋反之意。陛下念尔首告之功,定会网开一面,留你一命。如此,张家也可保全了。”
“父亲,这是诬告!殿下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这么做!”
“太子必死无疑!事到临头,你要拉上我们一家给他陪葬吗?”
“可我若将他举告,献儿岂不会受到牵连?”
今上为太子长子赐名曰“献”的那刻,就注定了他有命无运、坎坷短折的一生。然而张心爱子情切,身为她的父亲,张业何忍为此言?“献儿年岁尚小,且与此事无涉。陛下宽仁,定不至累及无辜。”
“当真?”
张业的手心浸满汗水,“当真。”
张心又垂首呜咽一阵,待含在口中的“抱歉”二字将嗓音刮得沙哑,她才拭去最后一滴残泪,红肿着双眼看向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切听凭父亲安排。”
“想通了就好,”张业松了口气,腰弯得更低了,“奏疏我已经代你写好,为防走漏风声,你现在就进宫吧。”
风雨西楼(二)
面见顺帝的前一天,李亨牵着小默儿来访使馆。先前礼部官员已同宣使操演过殿前行礼、奉表、会宴等各项流程,李亨到来,又将细末之处一一敲定。赵哲年老体衰,自凤翔遇袭后伤势一直不见好转,此次谒见顺帝,由江颢负责辞对奉答。江颢首次承担如此重大的使命,心内惴惴,打探消息时言语不由倾躁。李亨耐心听罢,笑道,“些许琐屑之事,何劳苦心若此?不妨随我去城中走走,一路之上,我再与君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