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李鼎轻哼一声,“自古无不亡之国,岂有传于无穷之盟约?今萨景肆用兴师,干纪乱常,故有两国协心诛吊之事。来日边陲平定,朕未妨不联合胡虏,再讨南朝重敛戕民之罪!”
听其毫不粉饰的自白,江颢只能强作镇定,“萨人窃居神州,偷取天位,渺渺大宣十三帝陵,吾皇每恨不能亲谒。贵朝昭陵抔土,讵容置而不问哉?”
昭陵乃顺太(河蟹)祖李翊的陵寝。昔日萨军买通内应攻陷潼关,李翊仓皇出逃,最终惨死于乡民之手。李鼎清楚江颢是在提醒他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却愈发厌恶起少年人的自作聪明来,“此一时彼一时也。三国之时东吴背盟,大败刘备于秭归。其后昭烈帝驾崩,诸葛武侯秉政,不还是复通东吴,共抗曹军?”他把话题拨回问话者身上,“尔父与萨人两次议和,口血未干即兵戎相见。时局莫测如此,尔果以盟为有益乎?”
“萨人背盟,大宣伐之,此结信之义也。我朝立国三百年,从无违誓毁约之行,然于倒戈之盟友,亦无纵容姑息之理,”江颢声音微扬,“诚如蜀将邓芝所言,如灭景之后,陛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大殿瞬间陷入可怕的沉静。有细碎的风声漏进朱门,在无形的弓弩上弹起不详的弦音。
“哈哈哈,这才是实话!”李鼎掷下一连串大笑,非喜非怒,却声声携刀带刃。他用手点着江颢,旁若无人地问向香几旁的李亨,“太子,你听到了吗?两国之约尚不可久,尔等金兰之契又效用几时?”
李亨沉默不语,俯身遮去苍白的面色。
赵瞻将逐字检查过的国书放回木匣,用黄袱妥善包裹好时,正听江颢说完夜访草堂寺的来龙去脉。他咽下那句“使臣之义,受命不受辞。誓约既立,便无需计较言语得失”,反问道,“单车之使,怎救得异乡覆巢之卵?”
“螟蛉之子,又何受蜾蠃牵连之祸?何况李默不过一垂髫小儿,待我携至江南、改换江姓,便与顺朝李氏再无瓜葛。”
“以养子承嗣者眼前便有一位,殷鉴不远,他未必会斩草留根。”
“先前我也有此顾虑,然见今日奏对情形,顺帝虽百般刁难,却未否认结义之事。想来人非草木,终有慈幼之情,”江颢分析道,“大顺境内,凡收留李默者,必视为太子一党,追索敲扑,岂能辟易。若养在掖庭,稚子娇弱,必有饥寒性命之忧——与其如此,不妨默许他随我离开,既保得帝王圣明,也图个长者心安。”
一想到是在谈论李亨的身后之事,江颢不由眼眶发热。他趴在桌上,恹恹道,“稚子南行,也许只作数日淹留。待太子殿下化险为夷,自会接回李默,长享父子天伦。”
“自顾且不暇,倒有闲情替外人担忧,”赵瞻轻嗤一声,“你只觉李亨抛闪骨肉实堪悲怜,却不想将敌国皇孙带回江府,尔父可会受君王朝臣之猜忌?使李亨有不测之祸,周洛掌西北之权,其人器量褊狭,一旦虑及此事,则两国攻守同盟,果能毫无芥蒂哉?”
赵瞻两问,恰是江颢头脑冷静后最为忧惧之事。虽然马淳在旁直言“顺朝用心不诚,来日败盟必矣。今之结好,不过邀其共伐萨虏,并勿趁机入掠而已”,他仍感到心情沉重,无法释怀。良久,方咬牙说道,“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注7),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殿下所托,”江颢起身,郑重其事地说道,“如若累及亲友,颢愿携子避居四明山中。坐止高荫,步止荜门(注8),日止读书,足尽余生。”
赵瞻气极反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马淳则更为实际,“出城那日百官送行,众目睽睽之下,江编修打算如何将李默偷渡出境?”
“李亨处境虽危,到底还是太子。护卫、车马、国礼等一应事物,他尚有安排的余地,”重伤初愈的赵哲靠着禅椅,悠悠叹道,“至于安排得妥当与否,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说话间,鸿胪寺外腾起一阵喧嚣。一名年轻内侍闯进房间,在暴射的刀光中陡然停下脚步。他张皇打量一下四周,又怯生生退了出去。
“适才宫中传旨,言城中有人密谋结党、隐图篡逆,朝廷问询后正全力缉拿。为防误伤宣使,命我等即刻整理行装,赶在日落前离开长安,”江颢拉着匆匆赶来的李亨走进内室,挥手让宣朝侍卫关上房门,“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变非常,每出意料之外。与贤弟相交幸甚,憾无余晷,届时恐难相送,”房门被悍然推开之前,李亨将一封书信迅速塞进江颢袖中,强笑道,“倏忽言别,眷慨良深。待日后重逢,再与弟把酒言欢。”
江颢不知顺帝刚得到高启擅调大军开赴京师的误报,但他看见李亨额上汗流如瀑,便明白李鼎不会再让他们有重逢之日了。他反握住李亨的手,嘴角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
“家父、家母皆是极好之人,兄来金陵,衣食可无忧矣,”他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砾磨过一般,“唯是舍妹性格娇傲,处处要强,好在只欺负在下,待旁人却最是心软善良。至于宣帝那边,有平阳公主在,风雨雷霆不相侵,兄亦无需多虑。”
李亨何尝不清楚他的暗示,“有贤弟在,愚兄大可安心。”
李亨狠心挣开江颢的手,在侍卫的监视下大步向外走去。他投进斜阳的余晖中,在江颢的眼前,渐渐溶化成一粒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