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早在林萱出降之前便已建好,然而为图轻省方便,小两口倒是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江府。江颐时常去兄嫂的偏院玩耍,不曾觉得有甚不便,“就不吃水果啦,我还要给午间筵席留着肚子呢,”江颐负手跟上林萱,“听闻嫂嫂那儿有罐上好的蒙顶甘露,不知能否品尝一二?”
“当然可以了,跟我来,我让丹儿泡给你喝。”
平阳公主的归宁宴设在御花园近旁的一处宫殿内。隆武帝知道要如何笼络江永,故而取消了酒馔铺张的赐筵,只安排些精致的果盘时鲜,不以尊卑上下,而是以长幼宾主叙座把盏。他在南北各开三桌,以江府众人居北,皇室亲眷居南,宾主直面相对:江永夫妇与隆武帝位于首席,林萱、江颢与曾皇后、太子林世焱坐于次席,江颐、李默与玉贵妃陪于末席。玉贵妃望着对面两个少不更事的稚子,心中怨妒灼燃。她的眸中飞溅着激切的火星,被林萱看出,只暗自大感痛快——玉贵妃仗着自己是后宫宠妃、太子生母,在母后面前每露不恭之色。对于她在背地里常说的皇后“色衰而爱弛,不足为虑”、公主“恩宠虽盛,到底不能承继江山”,林萱记在心里,久久不能释怀。今见此人郁郁于座次之卑,林萱不仅毫无同情,反倒起了火上浇油的兴致。她笑盈盈走到林新梓的身边,挤坐上御座的一角,靠着他的肩膀故意撒娇道,“父皇,女儿陪您和母后坐一会可好?”
当初女儿出嫁,林新梓以皇帝之尊亲送至东华门外。十日以来,一想到掌上明珠已嫁作他人之妇,今后吃穿用度之料理、喜怒忧乐之关切,都与他隔了堵大红宫墙,新梓就不得不去应付心头涌起的绵长酸楚。归宁宴上,他见朝思暮想的女儿挨坐在夫婿身边,言笑晏晏旁若无人,便觉得美酒佳肴,全泛着浓浓的醋味。然而闷气还没生完,转眼见女儿亲亲热热地跑来叫他“父皇”,嘴角就又不服头脑管教地高扬起来,“成过婚的人了,当着姑舅之面,举止一何轻佻,”新梓一面命内侍给女儿搬来座椅,一面看向江永,假意数落道,“朕平日对她太过骄纵,每说勤管严教,到底狠不下心肠。古人称‘君子不教子’,此之谓也。今请江先生为教,可全我父女之恩矣。”
“陛下这是在点臣呢,”江永淡淡笑道,“还请陛下和娘娘们放心,衣食住行,半分都不会委屈了公主殿下。”
沈蔚有些惊异地看向身旁的丈夫。江永一向谦慎守礼,没想到他会对陛下作这般亲近之语。
“她一个小辈,怎好被如此娇惯?”曾皇后帮女儿理了理肩上的霞帔,嘱咐道,“江家风教整密,世出明达,为媳为妇,当勤谨于进德修业、孝亲齐家。所谓‘操斧伐柯,其则不远(注3)’,但能从元辅、夫人身上学得皮毛,你这一生都将受用不尽。”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注4)。母后还以为女儿骄纵,女儿可早就进益得很了,”林萱不服气地撇撇嘴,脑袋冲江颢一扬,“江都尉,你说是不是?”
江颢面颊红透,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舌,“公主殿下……殿下怎样都好……”
林世焱大乐,“长姐这样吓他,他当然会说你的好话。若不然,还不知回府后要受你怎样磋磨呢。”
却见隆武帝心念陡转,勃然变了脸色。他拍下竹箸,向世焱横眉怒斥道,“太子不知自重,尽行邪僻诞谩之事。你那四书五经、礼义廉耻,都读到哪里去了!”
太子当即滚出坐席,“扑通”跪到父皇面前。他被吓得面色惨白、两股觳觫,一迭连声地向父皇告罪求饶。玉贵妃看在眼中,既怨皇帝宠女而苛子,公然折辱一国储君,又生怕新梓是在敲山震虎,借此宣泄对自己暗通前朝、教子不力的不满。她起身想要赔罪,被隆武帝的一记冷眼制止,“与你无关,坐下!”
江永望着匍匐于地的少年,一竿生长富贵之乡的孤竹,因无同类辅持,生得清贵而单薄。他得师长日日教授、皇父时时提点,并非不够博闻强识,也不是不能克己慎行,然而勉强撑起□□的外表,内里却生来是空的。檐瓦隐蔽之下,尚能衣轻乘肥,崖岸自高,保有一份“天下可运于掌”的空疏的自得,来日暴露霜雪,独应八风,但遇蹉跌,恐怕便只有摧折不振,绝难卷怀求全。江永不由想起咸嘉帝林又清,被杨光中囚禁深宫的他,烧尽一腔无用的狂怒后,唯剩颓废的骨肉枯坐待死……皇宫真如一把刻刀,将成长其间的少年都雕成一个模样。不详的预感漫上江永心头,他径直走到太子身边,向隆武帝拱手道,“陛下容禀,世有小人之节,有君子之节,小人之节如隋文,拘泥琐细以致于托付失所,君子之节如唐宗,偶好张扬不伤其治平天下。太子殿下年齿未健,仁孝性成,犹藏玉之璞,其价无几,臣请陛下大之!”
江林二人的教子之方多所不同,如此直白的反对却尚属罕见。林新梓望向伏在地上小声抽泣的独子,实在看不出这块顽石里还藏着什么美玉。他叹了口气,“寡人福薄,等到百年之后,这无用的儿子,还有这顽劣的女儿,都要托付给江先生您了。”
“陛下春秋鼎盛,又有元子虔奉宗祏。但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又是一句说项,新梓冷笑一声,对世焱说道,“太傅这般为你求情,还不快起来?”随即又支使太子,“给太傅敬杯酒去。有江先生保你,祖宗社稷,才传得到你的手里。若无江先生,天下王公众多,岂无一人贤于尔耶?”